第24章 真相(1 / 2)

宋星遥心里那根绷紧的弦断裂, 脑中空白了瞬间, 意识才渐渐归笼。其实他们早都彼此怀疑对方了吧,不断言语试探、交锋,为求一个尘埃落定的结论,如今挑破,也无甚好藏。

她从祁归海身旁缓缓踱出,看着林宴,却对祁归海开口“阿海,去院外守着, 别让人进来。”

祁归海自然不能理解那句“七年夫妻”意味着什么,不过也未深究,他只在意宋星遥的安危, 迟疑道“六娘子”

“无妨,青天白日,他不会对我怎样。”宋星遥出奇冷静。

他也回来了。

对此,她本该惊讶愕然的, 然而并没有, 她反而觉得心头沉甸甸的怀疑, 随着林宴一句话彻底放下,心中生出“哦, 果真如此, 却也不过如此”的念头。

如释重负。

祁归海顺从她的意思, 走向小院月门, 等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二人眼前, 林宴方踱步到他们烤肉的石桌凳前,一撩衣袍坐下。

桌上盘盏未收,吃剩下的肉都还在,份量颇足。林宴随意扫了眼,伸手取来她用过的碗筷,起筷就夹起片好的烤羊肉往口中送去,那动作娴熟到只有极度亲密的男女,才能这般毫无芥蒂的用对方用过的碗筷,吃她剩下的菜。

肉已凉,他依旧大口大口吃,风卷残云般吃了片刻,他方开口“前院那桌青菜豆腐,是你使坏吧”

宋星遥没有阻止他,在他对面坐下,挑眉“是又如何”

初嫁林宴那年,她也与外人一般,觉得他既在终南山修行一年,又那副谪仙高人的作派,必然饮食清淡,于是给他准备的饭菜顿顿见素,就算有荦也素淡的很。他从无挑剔,她给他什么,他就吃什么,只是吃得不多而已,最初她以为是他性格使然,直到某一日,她先忍不住素淡饮食,在饭桌上添了道口味重的羊肉锅给自己打牙祭,不想他见到那锅羊肉就停不下筷,生生吃掉大半锅才罢筷,把她看傻。

便从那日开始,她才知道枕边这个男人并非什么神仙人物,他和凡夫俗子一样重口欲,不爱吃菜,只好酒肉。打那以后,每每关起门夫妻二人用饭便顿顿见肉,偶尔见他挑食得不行,她还得亲自把菜夹到他碗里逼他吃。宋星遥看得出来,他吃高兴了,眼角眉梢都是喜色,会在午憩时和衣躺在锦榻上定定看她,虽然不说话,但她能感受到他的满足。

那时她想,世间怎会有这样的男人讨到口喜欢的吃食就像孩子一样。

那一年,大抵是他们夫妻七年中最愉快的日子,尽管他的话非常少,尽管他在外面表现得远不如关起门时那样自在随和。她觉得自己真在靠近这个男人,不再将他当作遥不可及的神仙,而是实实在在共度余生的丈夫,而他也在慢慢接受她,虽然不算快,但她看得出他的变化。

为此,她忍受了县主苛刻的要求,小姑子时不时的挑衅那时她只是觉得林晚只是个不满兄长被人抢走的妹妹,所以一再忍让。

直到他们成婚的第二年

林宴没回答她,依旧挑了筷肉送入口中。

已经没必要伪装了,宋星遥刺他“要不要再给你倒杯酒,让你在这儿喝个痛快”

“甚好”林宴欣然同意。

“”宋星遥被他堵到,冷笑道,“你脸皮厚不厚,自己家没吃的吗跑到这里来蹭有话快说。”

林宴撂下筷子,看着她道“遥遥,你在恨我。”

肯定的语气,并非询问。

他有些自言自语的意思,又道“你以为,是我让裴远放的箭”

那一晚,他在她濒死的眼中看到了恨,而在此之前,她都只是怨。

“裴远是你十多年的生死挚交,也是你亲手扶上禁军统领的人,他与你合作夺位,没你点头,他怎敢箭杀挚友之妻”宋星遥语气渐冷,若非对面坐的是他,她绝不愿意提及最痛旧事,“宫变之前,你们提前安排送走县主,却将一无所知的我留在宅中,把我当作你们粉饰太平的幌子,好平息三皇子的疑心,而最终我代替县主被他们掳进宫中,又被当作弃子,箭杀于殿前。林宴,我说的可有错”

林宴面对她平静的质问,却忽然问“遥遥,有茶吗给我倒一杯。”

宋星遥拎起地上瓷壶搁在桌上“你明知我恨你,还出现在我面前看来那一匕首并没让你长记性,不怕我在茶里下毒”

林宴用茶水滚了只不知谁用过的杯子,倒满,慢条斯理喝上一口,长长吐口气那动作有些老派,不像年轻人。

“你不相信我,我却信你,你不会杀我。”

“林宴,你的自负已经到了让人讨厌的地步。”

“是吗那你大概是误会我了,我是说你不会把时间精力浪费在杀我之上,况且杀了我不过逞一时之快,却会给你和你的家族带来灭顶之灾,你这么聪明,不会做这样的傻事。”重归的真相被戳破的那一刻,林宴就没对这段感情抱有幻想了他遇到的是最糟糕的结果。

“算你有自知之明,那你今日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说些你想听的事,不过只有我一个人说并不公平,我也有我想知道的事,交换吧,我们轮流问。”林宴道,“你先问。”

宋星遥略作思忖,觉得这个提议对自己没什么不利,便点头问道“你到洛阳所为何事”

“韩家,还有你。三月初五那日,我没遇见你。”他的回答很简洁。

“所以你怀疑我和你一样,特地过来确认韩家是”宋星遥认真算了下年份,不太确定道,“十多年前今圣宠妃的娘家,被诛九族的洛阳韩氏”

“确切点说,是十九年前。”林宴道,又摇头,“韩家的事不能与你说,你也不能管,会招惹杀身之祸。”

十九年前林宴出生那年

宋星遥蹙蹙眉,刚要继续,便听到他的声音“该我问了。疼吗”

什么宋星遥不解这个问题,他补充道“那一箭,疼吗”

宋星遥回忆那一箭老人说好了伤疤忘了疼,确实是这个理,她已经不大想得起那一箭的滋味,刻在心上更多的是当时那股无力自救的惶恐和面对未知的迷惑。

“你想了解的话,可以让人射你一箭试试。”她没正面回答他,飞快抛出下个问题,“你帮我阿兄入金吾卫出于什么目的”

他并不在乎浪费了一个问题的额度,道“没有目的,你阿兄进金吾卫也不算是我的功劳,我不过是给了金吾卫一点建议。你阿兄来时恰逢北衙在圣人而前得势,南衙不甘屈其后,预备广纳人才,你阿兄身手不错,得了遴选机会,靠的是自己的实力进的金吾卫,与我无关。”

宋星遥不说话,在思考他这番话的可信度上辈子宋梦驰也是在林家的帮助下,方在京城谋了个不错的闲散差事,但这却成为婆婆拿捏她的短处,亦被林家上下看不起,后来这事叫宋梦驰知道,把他气坏,当下便辞去差事,不想又逢宋岳文被流文,最终他在父母流放之后回了洛阳,从此一蹶不振。

事涉宋梦驰前途,她如何不急

“你仍不信我。”他看出她的想法。

“信不信是我的事,你只管说便是。”宋星遥道,“轮你问了。”

“你我夫妻七载,我自问从没欺骗过你,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肯相信我的”他又替倒了杯茶。

宋星遥回忆起从前。

他所言非虚,他的确不曾欺骗过她,最多在面对她种种愤怒尖锐的质问时选择了沉默。今日的林宴,愿意花时间说这么多话,连她也是头回见。夫妻七年,两人像今日这般长谈的次数屈指可数,很多时候,她最愤怒的地方就在于她无法理解的沉默,他连替自己辩驳都不会。

可他问什么时候开始不肯相信他她要如何回答

其实一开始,他们明明好好的。他纵然话少,也不够温柔体贴,却从未为难委屈过她,只要是他后院的事,他都毫无保留地交给她,虽说两人间交心不多,但她也能理解,并愿意与他循序渐进地培养感情。没有人能立刻接受一个算得上陌生的人成为自己的枕畔人,她也一样,即使喜欢林宴,但真做了他的妻子,才算开始了解这个男人毕竟这桩婚事从一开始,就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长安爱慕他的小娘子太多,而她只是这些小娘子中很普通的一个,既无拿得出手的傲人家世,也无艳冠群芳的姿色,盲目地追逐在他身后时,她更多的只是把他视作仰望肖想的对象,并没非嫁不可的坚持,这一点上她与其她小娘子没两样。她也就在林宴那个明艳不可方物的母亲眼前露过两次面而已,又怎知自己竟能脱颖而出,获得县主青睐

是啊,她与林宴这场婚事,是县主做的主。县主从长安城这些小娘子里挑中了她,林宴不过遵从母命娶她而已。

而她面对一个自己心仪的男人,又有何理由拒绝

这桩婚事从一开始,就不是因为爱情。

她是知道的,也并未多想,甚至在成亲后知道他压根不记得自己是谁时还有些幸庆他不记得她,也就意味着他不记得所有跟在他身后对他投以爱慕目光的小娘子,他眼中没有其她女人,而以后她将是他的唯一。

只是她后来才发现,他眼里可能还是有人的,却不是她。

他们之间出现矛盾,应该是成婚的第二年吧。那一年林家似乎发生了很要紧的事,她记得有一晚林宴彻夜未归,第二天顶着铁青的脸色回来,一进屋就将她搂在怀里,她想知道是什么事,想替他分担,于是追问他,可他却什么也不肯说。再过几日,府内就传出林晚闹自戕的消息,林宴匆匆赶去后,足有七日未归,那之后,林晚似乎被安抚下来,可县主看她的目光却已经染上恨意。

她能感受到县主身上散发出的杀气她是县主的儿媳妇,在此之前,县主对她虽然严苛冷厉,却无杀气。

她不明白为什么,她明明什么都没做,怎就触怒了县主后来,府里传出关于林晚与林宴的风言风语,起初她是不信的,可架不住府中来势汹汹的流言与那种种蛛丝马迹,比如林宴对林晚确实好。

那种好,是一眼就能看出差别的好。

她自己也有哥哥,她知道兄妹相处之道该是如何,可林宴林晚不一样。林宴待林晚的好,与他这人表现出的疏离截然相反,那是种恨不得全浮上表面的好。

那种好,似乎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被刻意放大让所有人看到,并知道他待林晚好。

其实她不喜欢这种明目张胆到虚假的宠爱,也提醒过林宴注意分寸,林宴似也听入耳中,有段时间都避着林晚,可在林晚自戕过后,一切又恢复常态。

她是他的妻子,那时心中有他,不可避免地嫉妒,与他爆发关于林晚的第一次争吵。

那场争吵持续了很长时间,他保持一贯的沉默,她也没妥协,直到后来林晚在长公主府上遇见圣人并得到圣人的青睐,被召入宫中。这件事在林家掀起轩然大波,县主对这个女儿的疼爱有目共睹,从没想过要将她送入宫中为妃,过与人争宠的日子,甚至替林晚想好抗旨的借口与退路,但林晚却执意入宫。

县主震怒,没罚林晚,却重罚了林宴。林宴消失了好些时日,她知道他去了林家一个叫静思堂的地方,但里面有什么她却不知。林宴出静思堂的那日,她去接他。那日他面容极其苍白,神情恍惚,仿佛魂魄被抽离般对,有点像今天出现宋家的林宴。

她在静思堂外遇见林晚,林晚撑着把伞正与他说话,发现她过来也未避讳,声音反而更大。她听到林晚和林宴说的最后一句话

“林宴,我要你记一辈子,这是你欠我的”林晚没称林宴为兄,直呼其名。

而后,林晚撑伞转身,朝她笑了,那个笑宋星遥能记一辈子。

执拗而放肆,挑衅一般。

“宋星遥,我能替他做到的事,你永远都不能,所以别和我说你爱他。”说完,林晚没再理她与林宴,撑着伞走了。

那是入宫前她最后一次见林晚,后来再见,林晚已经成为圣人宠妃,而圣人大了林晚近三十岁。

她的怀疑,大概就从那时开始,又或者更早以前她就起了疑心,那年发生的事,不过是诸多怀疑堆积过后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的信任彻底崩塌。

见她久久不答,林宴起身走到藤萝下,负手远眺,道“是从你我成婚后的第二年开始的,对吗”

回忆并不是件让人愉悦的事,宋星遥心情变差,可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轻易关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