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然眼睛里明晃晃的意味,像把利剑直刺向沈初的胸口,似是要支撑不住,身形摇晃,被发现不对劲的高博扶住。看着犹自还在颤抖的沈初,高博有些不忍心地冲着何然说道:“何师哥,沈师哥已经知道错了,就别再逼他了!”当年的事虽然是沈初的错,但也是阴差阳错造化弄人,已经过去了这么些年,死者固然可惜,但活着的人更是痛苦,这样十数年的折磨,难道还不够嘛!更何况,老爷子年纪大了,再也受不住打击了,大家就不能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好好谈谈嘛,就当只是为了老爷子也好!
“知道错了!哈!知道错了!”何然的表情似笑非笑,扭曲得狰狞:“知道错了又怎样,他知道错了有什么用,你能让她活过来嘛!”伸手往后一指,照片中的人完全没有受到他们的打扰,顾自笑得灿烂。
高博皱紧眉头,还想再劝说,身边人暗哑的声音响起:“她已经入土为安,为什么还要打扰她!”不堪重负,无可反驳,所以,之前所有的恶意他都能接受,可是,看着那个笑靥如花的身影,语气里带上了祈求。
“为什么?你竟然问为什么?”何然觉得自己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沈初,竟然还敢问为什么,这一切还不是拜他所赐嘛!“这是你沈家的墓地,外人怎么能在这里呢!”
“外人”两个字重若千斤,生生地砸进沈初的心里,有些东西碎成粉末,随风飘散。沈初知道,何然说的没错,有什么错呢,从他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的那一刻起,池云就跟沈家再也没了关系,所以,她还有什么理由留在这里。可是,他还是来了,在听到沈念池要为池云迁坟的时候,他首先想到就是不可以,所以,即便俞望楼没说那些话,他还是会来。那一刻,俞家惠完全没有在他脑海中显现,他只是想着就算是拼命也要将她留下。可是,他有什么资格让她留下呢!十六年前,是老爷子做主将她安葬在了沈家祖坟,十六年后,是沈念池要将她带回池家。无论是十六年前,还是十六年后,她的去留都跟他没有关系,他决定不了她的到来,也决定不了她的离去,可是,为什么,他还是不想要她离开呢!他想不清答案,只能希冀地望着从刚刚开始就一言不发的孩子,祈求着,期盼着!
“你看念念做什么啊!害了池云还不够,你还要拉上念念!沈初!你还是不是人!”他这是什么眼神,竟然厚颜无耻地想要沈念池对他妥协,他怎么敢想!何然脸上已经是吃人的表情,将沈念池完全遮挡在身后,不给沈初一丝机会。当年他保护不了池云,现在,他怎么可能还会给他伤害到沈念池的机会。
沈念池任由何然动作,只是,似乎每一次遇到这个父亲,他总是会用期盼又隐忍的目光看着她,然而,像现在这样的狼狈,却是第一次吧!阳光似是有些刺眼,沈念池想要抬手遮挡一下,却因为不知何时被何然紧紧地拽住了手腕而动弹不了。
沈念池回头,墓碑上的人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她说不了话,但,沈念池好像还是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了她想要表达的东西。这就是母女连心吧,即使隔着阴阳,隔着生死。对上带笑的眸子,沈念池觉得,有些事过了十六年,也该说清楚了,不管是她,还是妈妈,总是希望所有人都好的,即使是当年做错事的人,也该给他被原谅的机会。“师哥!”
“念念,不关你的事,有师哥呢!”何然的话已经有些错乱,怎么会跟她没关系呢,身后的是她的母亲,眼前的是她的父亲,她又怎么能不管呢!
何然一闪神的工夫,沈念池已经挣脱了出来,侧身一步,站在了何然和沈初的中间。
“念念!”
“师哥,我跟他说几句话好嘛!”征询,也是安抚的语气,然后,何然再也不能阻止,只是却没有挪动一步,就这么站在这里,听着他们父女俩说话。
高博觉得沈初颤抖地更加厉害了,但他竟然硬生生地撇开了他的支撑,就这样挪动了一步,却又停了下来,想要靠近,却又不敢靠近,小心翼翼、举足无措。
沈念池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动作,直到沈初再次鼓起勇气看向她,她对上了他的眼睛,相似的眉眼,相连的血脉,但,这是沈念池第一次这么认认真真地看着沈初,沈初的身形颤了颤,哽咽的声音:“念念!”苦涩的味道散开,沾染上了清风,似是要吹向远方。
“嗯。”沈念池点点头,然后开口说道:“凡沈家子孙死后必要入葬祖坟,受后人供养。可是,我妈妈在这里,沈夫人要怎么办呢?”心平气和,没有怨气,也不是要引起沈初的愧疚或是其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谁也回避不了的事实。可这样的事实,却是沈初不能承受的重量,他的身体已经有些摇摇欲坠,高博一边不敢大意地在他身后虚扶着,一边向沈念池示意,想要让她稍微顾及一下沈初。
沈念池冲他安抚地笑笑,但接下来的话却还是那样的直白:“您已经辜负了一个,另外一个,就好好对她吧!”
谁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的场合,而她身后还躺着她的妈妈。沈念池知道他们会诧异,会想不通,但沈念池没有解释,也不需要解释,眼前的这些人都是曾经跟妈妈相识过的,他们应该是了解妈妈的,虽然他们现在想不通,可总是会想通的,而这些,却是她帮不上忙的,就像,无论她劝说了多少次,何师哥还是不愿意再接受新的开始一样。有些事,只能靠他们自己想通,而她只需要告诉他们,妈妈是怎么想的,就好了。
“妈妈想回家了,想了那么多年,曾外祖父和外祖父也等了这么多年,您能满足她的心愿吧!”没有殷殷期盼,只是告诉他,妈妈想回家了,无数次午夜梦回的时候,总是会想起八百里秦川的苍茫天地,所以,放她自由,也放你自己自由吧!
第223章 筵起
这一天成为了许多秦川人一辈子都无法忘怀的日子,时隔二十年后,秦川池家的老宅再一次开门迎客。
吉时之前,老宅外已是人山人海,然而不管众人再如何好奇这位新任的池家家主,但所有人都自发地留出了老宅门口的空地,那里,站着沈念池和她的家人。
“恭迎大小姐、家主回家!”列在门外的两队人看到沈念池到来,恭敬地问好。人不多,却铿锵,然后,人群就自发地安静了下来。
沈念池有些疑惑,毕竟这些人她并不认识,可刚刚的那句,又是在老宅的门口,她想到了什么,转头去看魏强,这里,只有他能解释吧!
魏强就站在沈念池身后,与穆天恒分列在沈念池的两侧,作为秦川池家的弟子,他们今天都会陪在沈念池这个新的家主身边,帮她一起扛起秦川池家的大旗。穆天恒已经回神,深深地看了眼魏强,又望向紧闭的大门,凝重的回忆扑面而来。二十年了,师父走了,师妹也走了,原本以为今天只剩下他们两个陪着沈念池走进去,原来,还有这么多故人啊!
是的,故人。除了他们两个池家的嫡传弟子外,曾经赫赫威名的秦川池家还是有人的。在旧社会,他们是秦川池家的仆从,在新时代,他们是秦川池家的帮佣,但,不论说法如何改变,身份如何变化,是这些人见证了秦川池家的繁华与落寞,然后,在池海大师弥留之际被遣散,可是,当时谁也没有走,即使他们可以拿着大笔的安家费好好开始新的生活,但池家待他们有恩,他们又怎么能放下小主人离开呢!直到将池海大师安葬,直到池云决定离开这个伤心之地,他们这些人才不得不离开池家,但却又同时选择留在了秦川。即使秦川池家的大门已经关上,即使池云这个小主人也许再也不会回来,可,他们还是在这里等待着,等待有一天他们的“主人”能够重新回来,然后,他们将再次见证属于秦川池家的又一个辉煌!
岁月无情,二十年的时光太长,在他们的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有人从青葱少年变成了昂藏汉子,有人从风韵少妇变成了白发妇人,然而,时光无情,人却有情,所以,当无尽岁月后的某一天,有一个跟他们一样经历过等待的人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就在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现在,他们等来了!没有喜极而泣,也没有嚎啕大哭,目光坚定地望向站在场地中央的那个女孩,他们知道,他们的等待没有白费!
三言两语,沈念池就知道了他们的身份,看向他们的目光带着感激,还有郑重。她没有说话,只是就这样手捧池云的骨灰躬身地行了大礼,不需要言语,因为言语太浅薄,衬不起他们的付出与等待,所以,她只能用行动,带着妈妈一起,向他们表达她的感谢和敬意,以及她的承诺。她会记住他们每个人的脸庞,和他们眼中的喜悦与激动,然后,在以后的岁月中,带着他们的期许与祝福一路前行,直到生命的尽头。
“吉时到!”唱礼人出言打断了他们无声的交流,然后,沈念池抱紧手中的骨灰盒,一步一步坚定地迈上台阶。“哄”,沉重的木门慢慢地由外向内打开,属于秦川池家的百年昌盛再次向世人展现。
没有雕梁画栋,没有小桥流水,只有八百里秦川苍茫天地所滋养的古朴与大气,似是有一曲荡气回肠的秦腔响起,然后,一对母女就这样踏入了她们魂牵梦萦的家!
这是座百年老宅,即使经历战火,但却带着疤痕,依然屹立不倒,就像池家人的心性,就像池家人的命运。沈念池慢慢地走过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房一厅,虽然陌生,但却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带领,她就能在这里自由游走。这里的每一处都有属于它的故事,或是快乐,或是悲伤,沈念池都牢记于心。那是属于妈妈的回忆,从嗷嗷待哺、到牙牙学语、再到亭亭玉立,字里行间,人、事、物、景就这么从泛黄的纸页中越了出来,伴着她无数个夜晚和梦回。现在,她终于来了,梦境变成了现实,然后,还会有属于她的现实在这里书写!
池家众人肃穆地跟在沈念池的身后鱼贯而入,落在最后的老管家对着大门外的众人拱手行礼,然后招手,“哄”的一声,大门再次紧闭。留下人山人海继续在大门外等待,等待它的再次打开。
没有人觉得这是失礼,因为,池家原本邀请的时间就不是这个时候,而是在两个小时之后,可是,大家还是不约而同地在这个时候就过来了,因为他们想要见证这一刻,属于秦川池家再次起航的这一刻!
“老爷子,咱们先去歇歇脚!”李艺悄悄地摸净泪,才回到老爷子身边。还有两个小时,老爷子年纪大了,这么站着也不是回事啊!
沈老爷子似是没听到她的话,浑浊的眼睛望向不知名的方向,李艺顺着他的视线,也只是看到了郁郁葱葱的山茱萸,挺立在老宅的四周,笔直树立,像是守卫。
林兆稳稳地扶住赵老爷子,没说让他去休息的话,他知道外公此刻听不到他的话,所以,他只能静静地陪着他。这里也有属于外公的记忆吧,毕竟曾经他和池家祖孙是那样的要好,可是,现在,那些美好的记忆都比不过心里的愧疚,似汪洋大海,瞬间将礁石湮没,只剩无尽的茫然。
场地中心处是浓重的悲伤,而场地外,隔着密密麻麻的人群,沈俞搀扶着沈初,满脸凝重。他不知道念念到底跟父亲说了什么,但是,从知道念念带着池阿姨的骨灰回来,沈俞就离开了韩家的宅子,因为担心父亲,也因为怕念念难做。就算他们能像同父同母的亲兄妹一样相处,可是,涉及到各自的母亲,他们总是默契地保持着退避的态度,所以,他回到了父亲身边。走之前,老爷子把他叫到身边,让他向他的父母传达过年的时候想见他们的意思,他原本该高兴的,毕竟那是他从小的愿望,当然,也是母亲的。他该高兴的,可是,如果是用眼前的这些换来的,那么,嘴里只剩下苦涩!
俞望楼站在他们父子不远处,这里是个角落,又是隔着重重人影,自是看不清沈念池的一举一动,但,俞望楼好像能猜到她到底是怎样的神态。
白净的小脸上满是肃穆和郑重,瘦弱的肩膀略有些僵硬的板正着,因为要带妈妈一起,双手的青筋显现,脚步没有迟疑,一步一步迈得很稳,然后,走进秦川池家的祠堂。大门打开,跟着她的池家众人停在门外,因为那里是池家的血脉才能踏入的地方,所以,她只能一个人走进去,还好,有她的妈妈陪着她,所以,至少她并不是那么孤单。
她会将妈妈的骨灰放在蒲团上,温柔浅笑,说一声“妈妈,先等一下”,然后怀着恭敬和孺慕将祠堂中的盏盏红烛点亮,三炷香火,回身,走到蒲团后,面对着池家列祖列宗的牌位缓缓地跪下,三跪九叩,行了两遍,闭上眼,默然沉思。
她会想什么呢?会跟列祖列宗祷告,会向未曾见面的曾外祖父和外祖父告慰,还是会为她的妈妈祈福,俞望楼不知道。顺着身边山茱萸的树干一路向上,蓝天,白云,烈日,清风,他希望,无论她祷告了什么,无论她祈求了什么,都会有人保佑着她,保佑着她此去经年坎坷不再,平顺安康!
“哄”的一声由远处传来,不知何人高声说了什么,然后,前方的人群涌动,开门纳客,要开筵了!
人群挪动的很慢,但却井然有序。俞望楼收回视线,看向身边的两人。一个愁眉苦脸,一个满脸沧桑,俞望楼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心里划过一丝不满。至于不满什么,不满这两人的颓废不安,还是不满在这样喜庆的时刻,他们竟然露出这样的表情,俞望楼一时难以分清。只不过,想起姑姑的嘱托,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来。
俞望楼一直觉得男人比女人更有魄力和决断力,但是,显然现实并非如此。无论是他的姑姑,还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可能还要加上她的母亲,跟这对父子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们也会为情所困、为情所苦、为情所伤,但是,她们用漫长的岁月籍慰了心灵,然后,在某一天学会了释然,学会了豁达,最后,得到心灵的自由。至于那些伤痛,那些她们所亏欠的,她们所怨恨的,终将释然,于未来的某一日,她们可以心平气和地坐下来,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就这么静静地一起喝一杯茶,然后,转身背道,属于她们各自的生活还会继续!
第224章 曲终
在临近正午之前,池家老宅四周终于不再拥堵,阵阵香气偷偷溜出,越过高高的院墙争先恐后地涌进俞望楼的四肢百骸,深深地吸口气,俞望楼掏出口袋里的东西,不知怎地笑了一下,然后转头看向那边正在整理情绪的父子俩,说了声“走吧!”已经迈步上前。
穆天恒和魏强站在大门口的两边迎客,看到俞望楼和他身后的两个人,魏强撇了撇嘴,到底没说什么不欢迎的话。穆天恒倒是神色自然,仿佛他们三个跟其他客人没什么不同,客客气气说了句“欢迎”,看到俞望楼手里拿着的东西,就要伸手接过,却没想到被俞望楼躲了过去。穆天恒愣了一下,倒没生气,只是,难道是他想错了,这不是要送给念念的礼物?
今天不仅仅是池家重新开门的日子,也是沈念池就任池家家主的日子,不管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大家都没有空手来的,所以,看到俞望楼手里拿着个精巧的盒子,穆天恒才以为这是他送的贺礼。
俞望楼礼貌地点点头,像是要表示歉意,不过,说出来的话,却让穆天恒不得不多想:“我亲自交给她。”
没有丝毫暧昧的字眼,语气也是清淡自若,可,穆天恒就是感受到了一丝丝不一样的意味。抬眼望向俞望楼,这人一脸的坦荡与理所当然,但,有些意思还是透过那双星目传了出来。穆天恒的眉心蹙了一下,不知想到什么,又快速的平整:“那可能要等到筵席散了才行,今天来了不少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