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他很快捕捉到谢侯爷眸中闪过的心虚,倏地冷了脸道:“侯爷若是还有事瞒我,也无谓再谈下去了。”
房里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起来,隔了一堵墙外,某个偷听之人也立即提起心来,生怕他们就此谈崩,自己一番心血可就全白费了。
时间倒回一刻之前,安岚在李儋元房里等了一会儿,就接到肖淮的报信,说找到了谢侯爷所呆的禅房。还在寺内发现了正四处找她踪迹的豫王。
肖淮领着她到禅房后的隐蔽处,禅房的墙砖本就砌得薄,在这个角度,正好能将房内的声音全听清。然后肖淮便猫腰找了棵树下守着,留她抱膝而坐,忐忑地等待着可能面对的真相。
其实只需这几句话,就能彻底击碎前世那场初遇的所有幻境。哪有什么天定姻缘、一见倾心,不过是有人步步织网,有人一头栽进,偏生那吞了饵食的可怜虫儿,还当捡到颗蜜枣,舔上一口心便是甜的,再反复回味,到死都舍不得丢弃。
如今,安岚亲眼看着那蜜枣生出无数虫眼,丑陋的线虫全涌了出来,令她想吐却吐不出,咽下去的唾液也是苦的。
“可能确实有人撞见过我们会面。是我那个庶女安晴,她承认曾见过你,不过我书房外一直设了守卫,她不可能听到我们的谈话,更不可能把这件事告诉安岚。”隔着那堵墙,竟是谢侯爷先服了软。
李徽对侯府的事多少有些了解,也知道他家这对同父异母的姐妹,因为甄夫人和王姨娘的事一直势同水火,要说那还未及笄的小姑娘会去向长姐报什么信,便是他也不会信。
可今日事发蹊跷,他总觉得其中有些他忽略了的东西,思忖许久,又问道:“侯爷真的确定,您那位长女如今还是一无所知。要知道,她到底也是姜氏的后人。”
安岚听见“姜氏后人”这几个字,呼吸仿佛有一刻凝滞,她还是不明白,以豫王的年纪,究竟是怎么知道姜氏得秘密,又是怎么和谢侯爷勾结在一处的。
墙的另一端,谢侯爷沉默良久,也许他也在怀疑,也在思索,究竟是哪里漏了马脚。可最终他还是摇头道:“我觉得不像,如果她知道了一切,怎么可能不恨我?回府这几天,怎么还能如此自然地与我相处。”
豫王似乎轻笑一声,手磕着桌案道:“侯爷怎么不想想,姜氏一族最会做的事便是伪装。当初父皇下令血洗将军府与骁虎军军营,若不是姜涯用了手段逃脱,姜氏便会被灭族。可十年后,当父皇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处,姜涯却还能与他把酒言欢,只字不提复仇之事,甚至毫发无伤地将他送走,这是何等的胸襟与智慧。比起来,你那位长女,只是想故作单纯地同你演一出父女情深,可是要简单的多。”
他言辞轻松,仿佛只是在讲一件年代久远的轶事。可安岚却靠着墙沿,听得全身都在抖,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能解开娘亲心中藏了许久的疑惑:当年身为侯府世子的谢侯爷,即无实权也无势力,究竟是怎么找到姜氏部族的藏身处。
他当然不可能有这样的本事,除了那位手眼通天,有雄才大略却多疑的开国皇帝,谁还能有这样的本事。
原来当年元帝并不是一无所获,他曾经找到过姜氏的部族,只是已经过了十年,将这位帝王心中的杀戮与怀疑全变成了愧疚,甚至他从没忘记过那位伴他驰骋沙场,似情.人更似知己的姜涯将军。于是他抱着豪赌的心态,未带一兵一卒,孤身闯进了姜氏部族,意外的是,姜涯并没有想要杀他的意图,甚至她已经有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那段对他来说心心念念的时光,对姜涯来说,不过是一段云淡风轻的尘封往事而已。
谁也不知道那短短十几天的相处,他们究竟有没有重温旧梦,可元帝最终还是悄悄离开了姜氏部族,离开了这个他记挂了一生、愧疚一生的女人,重新做回那个深沉却孤独的帝王。
他对所有人瞒下了这件事,对外仍不断派出暗探搜寻姜涯的下落,只有始终陪在他身边的内侍才知道这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但连元帝自己都不知道,那位内侍竟会偷偷将所有事告诉了他的一位妃子。这位妃子,就是豫王李徽的母妃,在他八岁时便逝世的萧贵妃。
第52章 不惧
更漏声声, 将寒意送进未烧炭炉的禅房内。
谢侯爷手里的茶汤已经变凉, 他嫌弃地往外推着白瓷杯沿, 捂不热的掌心,让他想起在和姜氏后人之间的情感魔障, 真假难辨,至亲至疏。也许开始就是错的,所以才逃不脱算计, 换不来真心。
他不断回想着,安岚对他说的那些话,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她对他撒娇、依赖,微笑、痛哭, 背后是不是全藏了不可告人的意图。
这时, 豫王留在殿外的随从推门进来, 道:“王爷, 那观音殿里的丫鬟走了,我跟着她出去,发现她上了侯府的马车, 但是里面并没有别人。”
豫王一怔, 然后竟笑了出来,瞥着谢侯爷道:“看来, 咱们都被你家那小丫头给耍了。”
谢侯爷半点也笑不出, 他凝视着已经冰透的指尖, 不知为何冒出个念头:也许这便是报应。
安岚靠在一面结了白霜的墙壁上, 膝盖被风吹得僵冷,便将它们蜷起,自手臂上汲取些温暖。墙的背面,他们好似又小声议论了两句,然后也觉得无趣。门板“吱呀”地响了两声,她抱着膝盖一动不动,直到看见肖淮高大的身影挡在面前,半蹲下来朝她伸手道:“他们都离开了,我们也走吧。”
她撑着他有力的手臂站起,才发现全身冷硬得像灌了铅,又轻的提不起半点力气。肖淮皱起眉,可他再不能如以前那般把她背起,只有小心地扶着她的胳膊,把她送到了李儋元等候的禅房里。
在这样的天就全靠地热续命的李儋元,这时正裹着鹤氅裘衣,恨不得把身体缩着贴上手炉。禅房里一丝热气都没,茶具都冷的刺骨,若是以往有人告诉他,他会在这样一间房里呆足一个上午,他一定会骂那人疯了。可他今日偏偏做到了,因为有人在等他,他不能让她失望。
禅房门被推开,李儋元倏地抬头,看见同肖淮一起走进来的安岚,脸色竟苍白的与自己无二,大致也能揣测出,她究竟听到了什么。
肖淮扶着失魂落魄的安岚坐下,朝李儋元抛去一个嘱托的眼神,后退一步,向他认真地躬身行礼,才终于放心朝门外走去。
李儋元看着他的背影离去,收回目光道:“你这护卫,倒真是忠心耿耿。”
安岚在那堵墙外吹了太久的风,有关前世最后的那丝温情也消散无踪,这时缩着脖子,全身的皮肤仍在战栗。原本灵动的黑眸里,仿佛盛满了迷雾,又仿佛荒芜一片。李儋元看得心疼,咬牙将自己怀里的手炉送回去问:“你很冷吗?”
安岚只看了眼他的脸色,又将手炉推了回去,轻声道:“我没事,过会就好了。”
李儋元也不愿与她多做这些无谓的推让,招了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来,试探问道:“你听到的,很糟吗?”
安岚的下巴尖儿垂垂耷着,好像一只被兜头淋了冰水的小狐狸,令人想将她抱进怀里揉着毛安慰,可惜她并不真是是狐狸,旁边那人也只敢想想而已。
两个人都不开口,胳膊挨着胳膊,坐在一间冰冷漏风的房里,可谁也不愿离开。李儋元莫名生出些患难夫妻之感,他拢紧了裘衣,又安慰道:“其实,哪怕他是有心利用,也不代表那些情意全是作假,既然你直到最后一刻都将他当作深情不渝的好夫婿,就算是演,他也尽力给你造了场不会醒的美梦。”
安岚苦笑着摇了摇头,终于吐出口气道:“阿元哥哥,被操纵的生活,再完美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看的这样通透,李儋元倒不知该从何安慰,想了想,将右手搁在两人中间,目光却不敢看向她道:“你要实在觉得冷,我可以借你捂一捂。”
安岚一怔,视线往下移,看见一只如被玉石匠人雕琢过的纤长手掌,状似随意地搭在他们之间交叠的衣料上,而那只手的主人却连一个角度都没偏向她,甚至刻意躲避与她目光相触。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毫无拘泥地将自己的手覆上他的手背,又轻声道:“三殿下,可你的手也是冷的呢。”
李儋元的嘴角牵起个弧度,终于朝她转头问道:“你怕冷?”
安岚感受着掌心传来的触感,缓缓收紧了手指,冲他眯眼道:“我不怕。”
李儋元被她按住的手指抖了下,他们离得那样近,能清晰地看见她眸间的荒芜长成芳草,生机勃勃,热烈而倔强。
自她手心传来的温度,仿佛一块烧得过热的烙铁,烫得手背的筋络都在发痛,心脏也像被扔进沸水煮得不停扑腾,偏偏旁边那人越握越自然,笑的眉眼都弯起,就这么抓着他的手背不撒手。
李儋元突然觉得窘迫,手指想往外抽又舍不得,不知从何而来的小虫子爬的整只胳膊都发麻,安岚察觉到他的意图,觉得自己一直死抓着人家的手好像挺不要脸的,可明明是他送上门来的啊。她转了转眼珠,干脆把他的手掌翻过来道:“三殿下,我来给你看手相吧。”
被反复灼烤的热意终于抽离些,李儋元暗暗松了口气,随口调侃道:“我可不知道你会算命。”
话音一落,两人都有了片刻的怔忪。安岚看着他手心那些曲折的纹路,整颗心倏地沉了下来。她一定是刚才昏了头,为何会说出要为他算命这种话。他们两人都再清楚不过,李儋元未来十几年的人生际遇,她全都亲眼见证,甚至亲自参与过,可是她该怎么告诉他,前世他真正的命运。
一想到他只过短短十余年就会离世,安岚的心尖猛地一颤,然后拼命告诉自己,那些都是可以改变的,这一世,他的病绝不至于走到那个地步。可万一,他前世并不是病逝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