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李定宸下了朝,兴冲冲的领着人抬着一样东西回了长安宫。
那东西被裹得严严实实,从外表看不出究竟,只是个头大得出奇,张德安排了十几个人,才堪堪将之抬回来。在长安宫的正殿里将东西放下时,即便小心翼翼,也还是发出的沉闷的声响,几乎让越罗担心地上的汉白玉石砖被压坏。
“这是什么?”她见李定宸面上的兴奋之色不减,便开口询问道。
李定宸道,“朕先不说,打开就知道了。”
然后命人将外面包裹着的东西一层层除去。
等这东西的模样完全显露出来,越罗不由瞪大了眼睛,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这是什么?”
“这是一只青铜鼎。”李定宸走过去,站在一旁道。这只鼎十分巨大,几乎有他胸口那么高,腹呈圆形,四足如柱,上面带盖,四周浮雕龙之九子纹样,以云纹为底,一层薄薄的锈色将之衬托得典雅美丽,是一件毫无疑问的青铜礼器。
越罗道,“我当然知道它是铜鼎,这是哪里来的?”
鼎最初的功能是用来煮东西,但渐渐演变成了礼器。传说大禹分天下为九州,铸九鼎而镇之。因此,鼎便成为了国家权力的象征,逐渐成为天子才有资格使用的东西。东周时就出现了问鼎天下这个词,其后历代帝王都有铸九鼎镇天下之举。
这样一尊大鼎,不知是哪朝哪代所铸,但一经发现,必定会成为国之重器,被置于太庙之中用于祭祀,李定宸是怎么把它弄到这里来的?
李定宸道,“这是下头才进上来的东西,据说是才从地下挖出来的,朕带来与皇后共赏。”
“胡闹!”越罗十分无奈,“此乃国之重器,陛下当示诸朝臣才是。”
“他们自然也要看的。”李定宸摆摆手,“但朕想先给皇后瞧瞧。”他说着看向面前的大鼎,“天地为炉,阴阳为炭,万物为铜,若炼出来的便是这国之重宝,即便历经辛苦疼痛,也是值得的吧?”
越罗闻言不由一怔,没想到李定宸会有这样玲珑的心思。她也跟着走了过去,轻声赞叹道,“玉不琢,不成器。陛下所言甚是,臣妾不能及也。”
李定宸不愧是李定宸,很多别人会费心思的问题,到了他这里,便能直截了当给出答案了。
听到她这么说,李定宸显然也很得意,挥手命人再将这鼎包起来,重新送回库房去。至于他自己,自然是要在越罗的监督之下继续学习。虽然他还是不喜欢这些,但李定宸的态度已经渐渐转过来了,知道现在学的这些东西以后都会化作他治理天下的手段,支撑他从不自由变得自由。
既然已经身在熔炉之中,不想把自己炼成废铁,那就只能多花功夫了。
这只大鼎果然在朝堂上引发了一阵热烈的议论,都认为是天下太平,大秦兴盛,因而天降此祥瑞之兆,能够得到这样镇压国运的礼器。为此还特地举行了一次祭祀,将之供入了太庙之中。
而这件事的余温尚未过去,李定宸便又在早朝时扔出了一颗炸-弹。
他在宫中跟神武卫一起操练,甚至之前的马球比赛,朝臣们多半都知道。但谁也没想到,李定宸不止是想自己玩玩,居然打算将这种游戏引入军中!
一石激起千层浪,朝中关于此事的讨论和战斗立刻蔓延开来。
文人虽然看不起武将,但是守土之责何等重要,决不可轻忽,李定宸这个提议,简直视军队如同儿戏,让许多官员无法接受,坚决反对。但也有人认为,打马球这种活动,本身就是一种小型战略游戏,在军中推行也没什么问题。还有人虽然觉得这种游戏没问题,但帝王尚武不可取,这种风气绝不能推行,要尽早遏制。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论战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从朝堂蔓延至民间,就连京城百姓们也有听闻。本朝不以言论治罪,因此天子脚下的民众们对朝政还是十分关心的,茶余饭后也会各执一议论一番。
不管是支持还是反对,这个议题讨论的人越多,小皇帝在民间的影响力也就越大。——人人都知道,这件事是他提出来的,而且皇帝自己还在宫里打马球。
虽然不乏有人不分青红皂白的认定皇帝骄奢淫逸不务正业,但也有一部分人觉得,皇帝虽然年轻,却能够心怀边疆将士,不管这件事对不对,他都是个好皇帝。
随着这件事的影响越来越大,一部分朝臣敏锐的察觉出了其中的问题。
自从王霄入阁之后,家门口排队等候投帖子求见的人便络绎不绝,但这些人,不管在这里等多久,其实都没用。因为真正能够进入这里的人,根本不需要走正门投帖,自然有办法进来。
比如现在,王霄的书房之中,便聚集着四五个人,都是朝中举足轻重的大臣,因为政见相同而聚拢在王霄麾下。而他们正在谈论的问题,正是最近越演越烈的马球之事。
“一个小小的马球倒是没什么。”其中一人捋着胡须道,“然而今年以来,陛下屡次开口,都与武人有关,却不是个好兆头。”
小皇帝好武,对在座诸人而言也不是什么秘密。王霄甚至还因此表达过对皇帝的不满,虽然很隐晦,但这里都是他的心腹之人,自然都是知情的。
身为文臣,维护文官集团的利益,对他们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小皇帝如今表现出来的苗头,自然令他们忧心。
虽然他们心里也很清楚,还没有亲政的小皇帝就算想要对朝堂的事发表意见也不可能。
——他们也不会给他这个机会。虽然常言说伴君如伴虎,但如果这只老虎根本没有长出利齿与爪牙呢?越是靠近权力的中心,所谓君权神授的谎言也就越容易被拆穿。而今王霄独揽大权,对他们来说形势正好,自然不愿意有任何改变。
所以小皇帝是异想天开也好,真的为边关将士打算也罢,他们都不会让这件荒唐的事变成事实。
其他人纷纷点头附和,然后又不约而同的看向王霄。
王霄点头道,“此言甚是。然如今朝中颇有些人支持此事,那些武将为迎合圣意,更是一味称赞。这不是什么大事,只怕他们会先做起来,届时在民间和军中形成风潮,只怕难以遏制。”
“这有何难?明日下官就写一封奏疏上去,包管让所有人不敢轻举妄动。”一位年轻官员出列道。
其他人看着他的眼神都有些复杂。此人虽然年轻,却是一入仕就做了御史,位卑职重,极易成名,再有王霄这位首相看重提拔,将来自然是前途无量。
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逝,各人缘法不同,羡慕不得。
又有人开口道,“却也须得再用另一件事将所有人的视线转移开,不叫他们再盯着这马球。等这一阵的风过了,也就冷下来,不会有人再提了。”
“我倒是有个主意,”那位年轻御史道,“陛下不是要给国丈加封么?便许了如何?”
王霄扫了他一眼,见其他人也开口附和,这才缓声道,“此事我自有主张。”
将今日之事都议论过,把人送走之后,王霄独自在书房里坐了半晌,这才铺开纸笔,提笔开始写信,而后命人送出去。
又过了两日,礼部数位官员联名上奏,在奏折之中引经据典穷究前朝旧例,竟是生搬硬造出了一套外戚受封之制。以此为本,小皇帝要给皇后生父加封的事,也就显得名正言顺了。
马球虽然热闹,却比不过皇室的八卦好看,因此朝野众人的注意力立刻又被拉回了这件事上来。
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在经过了半个月的廷议之后,这份古未有之的外戚受封章程,最终居然被通过了,就连一向保守的首相王霄,也没有提出异议,只是要求将其中逾矩之处修正。
天泰八年六月二十日,圣旨加封皇后生父、上柱国越安为宁德伯。
虽然这段时间一直有各种各样的消息,但真的下了圣旨,并且通过了内阁那边的批准,越罗在宫中听到准信,还是又惊又喜。理智上知道外戚太风光对他们家、对她自己、对李定宸都不算是好事,但事到临头,心里却还是只剩下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