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霄心下又是一叹。
他连这样的话都能说出来,又怎么可能看不清,他们现在不管做什么,都不过是困兽之斗,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早作决断,决断什么?
其实因为王霄本人严谨端肃,所以真正能够围绕在他身边,进入核心的人,也大都不是藏奸之辈。然而权欲动人心,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如今眼见着被皇帝当成眼中钉肉中刺,他们难道还有别的选择?
所谓决断,只怕是……废立之意。
王霄知道,当年自己弃几位年长的皇子不选,而改为扶幼帝登基,多少人在背地里议论,认为他这是要借机抓权。陛下成年了,他纵然是先帝留下的辅政大臣,能做的也有限。但若只是个孩子,情势便大不同了。
便是他自己,也不敢说这个选择全是一片公心,的确有过帝王年幼自己行事便无所掣肘之意。但他所想的,也不过是趁着这个时间,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多做几件利国利民的事。
千秋之后,青史之上,王霄这个名字,当有一席之地。
这是私心,却不是私情。他并未想过要借此为自己谋多少好处,更没想过自己能始终占着这个位置不放。然而一步步走到今天,才发现许多事都已经由不得自己。
以他如今跟皇帝的关系,绝无缓和的可能。后面的人顶着他不能后退一步,而李定宸也需要借由他在朝堂上建立起自己的权威。
下面的人折腾了半晌,想出来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废了这个皇帝,重新扶持一个上去。但坐在那个位置上,但凡有点能力,谁又甘心一辈子只做个傀儡呢?若是半点能耐都没有,真坐上了那个位置,眼前是痛快了,却终非长久之计。
只要翻翻史书,就知道一个昏庸无能的帝王,对一个皇朝而言意味着什么。
何况……唐朝以各州节度使掌兵,于是自从安史之乱后,屡有节度使作乱、自立乃至犯上。晚唐五代史,就是一个个节度使推翻了上司下台,然后又被自己的下属推翻的历史。直至宋代周而立,节度使便成了朝廷不敢实授的虚衔。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有了成功的例子在前,后来的人谁能够忍得住这种诱惑?
君臣之礼是定身份。这身份定下来,每个人才能各安其职。
不臣之心,一旦生出来,那就无论如何扑灭不了。
今日他王霄若当真一手掌控帝王废立,叫后人看了,只要有这样的机会,有几个能忍得住不去效仿?千秋万代之后,恐怕史书上留下的,不会是他做了多少实事,只会是臭名骂名。
王霄想得入神,也就难免有些恍惚。听见身边有人唤自己,他抬起头来,才发现内阁已经到了,自己却一直站在门口没有动。
叫他的人就是杜卓华。
内阁通常满员四人,但通常都只有三个人。他是王霄援引入阁的,就是为了压制次相颜锦泉。所以,不管什么事,他都是跟在王霄身后,铁杆的王党。
之前他说了那句话之后,也没敢在外面就继续,便分开走了,还特意放慢脚步给王霄让路。谁知王霄走到这里就站住了脚不动。他站在门口,其他人自然不敢随意进出,但政务繁忙,不敢耽搁,因此都一脸焦急呢。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询问。
王霄摆摆手,示意无事,慢慢的迈着步子往里走。
他的年纪其实不大,今年才五十五,但外表看上去却跟六十三岁的内阁次相颜锦泉差不离,甚至更显苍老。王霄平日里不服老,这会儿却打心底里生出了几分力不从心来。
心不在焉的处理了一日的政事,回到家里,自然又有不少人过来拜访。今日小皇帝已经在朝堂上摆明了车马,他们就须得要想好应对之策,不能事到临头再去发愁。
奉了茶水点心,众人各自落座之后,谁都没有立刻说话,气氛一时也不免沉凝下来。
片刻后,王霄才开口,“都是什么态度,说说吧。”
众人面面相觑,还是没人开口。最后还是杜卓华这位三相站出来,“首揆不是听不进别人意思的人,有什么想法,就说吧。”顿了顿,见没人接话,便道,“我就先来抛砖引玉。”
“其实此事也没什么可说的,如今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顺顺当当的让陛下亲政,届时要如何处置咱们,就只能听凭圣裁了。”他捋着胡须,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没有继续说二是什么。
这件事在座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谁没想过?但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只能在心里想,只能用眼神和动作意会,真的下定决心去做之前,谁也不会说出来。
心里想想和开口说出来,那是绝对不一样的。
气氛仍旧沉闷着,半晌才有一个人小声开口,“由着陛下,岂有我们这些人的活路?”
从来政权更替,多的是血流成河。虽然大秦素来没有杀官的风气,除非罪大恶极,否则最多也就是贬谪、流放,最多夺了功名。但对他们来说,那与死了又有何异?
王党势力庞大,皇帝不管是要立威还是要让自己的人上位,都必然要动一批人。为了安抚人心,下面的人或许还有活路,但今日坐在这间屋子里的人,只怕一个都跑不了。
“那第二条路,可不好走。”一直保持沉默的吏部尚书简行一慢吞吞的开口。
王霄不由看了他一眼,这个时候站出来唱反调,未必是不想走这条路,或许只是想要激出众人的决心。
果然立刻又有两人开口,倒显得气氛不那么沉闷了。
有了开头的人,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多少都说了两句。但其中大部分是含糊其辞,并未真的表态,剩下的多半都是想一搏的,只有一人认为还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王霄主动退一步给皇帝让路,事情未必就无法收拾。
小皇帝才刚刚崭露头角,并没有在朝堂上动过手,自然也就有了转圜的余地。
贬官流放都是有可能的,但大部分人都能脱身。反正宦海沉浮,进官场那一日就该想到了。便是那时没想,决定跟着王相走的时候,也该想透彻了。
这里,没有一个是蠢货。
“便是老师愿意,也得陛下愿意信。”一位中年官员淡淡开口。笑话,这会儿给皇帝让路,旁人是不一定会被牵连,但王霄自己却一定讨不着好。能保下一条命,就算是那位陛下心慈手软了。
他是王霄的弟子颜弘,虽然因为身份特殊的缘故,至今尚未正式出仕,而是留下来为王霄赞画。但谁也不敢小瞧了他。这首相府每日发出去的折子里,有多少是他的意思,还真不好说。
有了这一重身份,他一开口,多少有点儿代表王霄的意思,旁人便立刻住了声。
这一日的谈话,就到此为止了。
等人都走了,只剩下颜弘和王霄对坐,书房又是绝对安全的地方,他才又慢腾腾的开口,“老师是什么意思?”
“老夫为你谋个外放的差事,你下个月就出京。”王霄静了一会儿,才道。
这就是下定决心了,颜弘不由大惊,“难道老师真有……”他用手指指了指上方,“这个意思?”说着,面上也露出了几分焦急之色。
他是王霄的弟子,在许多方面都跟王霄相似,自然也是最了解他的人。对王霄而言,稳定比什么都重要。而这件事,无异于打破这维持了将近二十年的平静。
说句大不敬的话,帝王无子,真要废了他,又该扶谁上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