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之所以对容非起疑,最大原因在于,以其身份地位,在家宴后火速赶到疑点重重的小镇,必定另有所图。
但从他与秦茉微妙的暗涌可判断,“情”字,成了最合理、最贴切的解释。
容非被她揭破,尴尬一笑,眸底隐隐酝酿着骄傲,半晌后,坦然道:“镇上之人,包括秦家姑娘在内,皆不识我真姓名,更不知身份,还请杜指挥使为我保守秘密。”
他两颊的红意无法伪装,话中提及“秦家姑娘”时,语调温柔得像掺了水。
杜栖迟阅人无数,自是知晓,唯有情到深处之人,才有此状。
如此一来,贺家家主冒充画师到长宁镇小住一事无碍她的公务事,她决定放他一马,以免把江南的路堵死,当下颔首应允:“好说。”
事已至此,她不必再请容非入内详谈。
清眸环视,她淡然一笑:“时候不早,七爷请回吧。贺家八卫名不虚立,我无需派人相送,请。”
容非亦懒得恭维她的观察敏锐,礼貌道别,自行从侧门离开。
出了他最熟悉不过的东苑,独自走在窄巷内,身后暗影飞掠,如鬼如魅。
行至西苑门外,见楚然迎侯,容非往后一挥袍袖,背后那人便隐没暗处。
“北松已暴露,换南柳过来。”
容非冷眸敛去轻松之色,与楚然抆肩而过时,薄唇翕动,以极轻声音,道出这一句。
……
风吹云聚云散,淡月流光也忽明忽暗。
主院书斋屋顶上,燕鸣远坐于瓦上,捧着一碟桃子形状的小金团,愁眉苦脸,“姐姐,你做的什么玩意儿?好酸!”
秦茉讪笑道:“原本该放蜜浆,我错手倒了醋,你凑合吃吧。”
“嫌我心不够酸,是吧?连做点心也放醋……”燕鸣远嘴里吧唧吧唧地吃着,含糊抱怨。
此前,对于这位名门少侠“闲着无事”、跑到长宁镇租房子的行为,秦茉百思不解。自见他藏身树上窥探青脊入镇,又对杜栖迟表现出异常冷漠的情态,她大致懂了七八分。
少年郎矜娇傲然,抹不开面子,满腹心事,更是迂回曲折。
不晓得小豌豆长大后,会否也如此?
秦茉想起自家小堂弟,暗笑自己想得太远。她水眸凝向远方,混沌夜色入目,无边无际,吞天噬地。
许久,她微微一笑:“燕少侠,你来长宁镇,是为等她,对不?”
“……”燕鸣远吞了个小金团,“算是吧……我接到消息,听说她要南下办事,想着许久不见,便来了,可她总嫌我烦。”
“依我看,她对你很尊敬啊!”
“那不是尊敬,是怕!是嫌恶!”燕鸣远哭丧着脸,“我做坏事了……我真不是存心的。”
秦茉与他谈不上多熟络,关于他们师叔侄二人复杂的关系,不好多问。
燕鸣远则难得逮着一个说得上话的人,丢下半碟小金团,开始大吐苦水。
“秦姐姐,或许你也听说过,我爹娘成亲晚,我生下来时,师姐们已成亲,儿女比我还大几岁。我是这一辈中年纪最小的,不光爹娘疼爱,所有人争相把我捧在手心。
“如江湖传言那般,我的确有着无人可比拟的出身,就算随我那郡主师姐到京城游玩,仗着爹娘、姐姐们、姐夫们的名气,王公贵族子弟也对我礼让三分,还会争着拉拢我,更别说行走江湖了。
“江湖上的人……一听说我是南燕和西月的儿子,便蜂拥而至,大力追捧。不管我到哪儿,只要身份公开,你那日看到的场景必不可少。其实,我压根不愿顶着家里的名声招摇撞骗。师门上下均为人中龙凤,连师侄都混得比我好,显得我特没用。”
秦茉安抚道:“怎会没用呢?上次那两个人打架,是你发暗器阻止的,对吧?你免去了一场血光之灾,很了不起。”
“小事而已,不足挂齿。”
“小的好事做多了,也是积善啊!”秦茉柔声道,“好男儿志在家国大事固然是好,可每个细微之处同样重要,不是吗?我相信,另尊南燕大侠不会只挑大善而为。”
“对,”燕鸣远顿然醒悟,“跟姐姐一样,小的好事一件一件来,也能影响好多人。”
“……?”秦茉突然心惊,此话何意?
燕鸣远见她惊中带恐,得意之情油然而生。
“姐姐以为……我会无缘无故住在你家?还随随便便乱喊人‘姐姐’?你的所作所为,我早查得一清二楚,也知晓你是一位勇敢正直的姑娘,与我的师姐们相类,我才觉得分外亲切。”
秦茉绝没料到,他竟连她那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查过!那杜栖迟……
夏夜的凉意瞬即渗透入心,心在顷刻间凝结成冰。
梦境中那双锐利的眼睛再度浮现,如悬浮在这墨色夜空中,意味深长地盯着她,既像追踪她的那名中年男子,也像青脊指挥使杜栖迟,像极了每一个身份不明、目的不明的接近者。
燕鸣远眨了眨眼:“我在夸你呢!你怎么一副害怕的模样?噢……我懂了,你担心我泄密?噢,因为那帮人满镇子乱找的东西,在你手里。”
满镇子乱找……“风影手”所谓的藏宝图。
“不,”秦茉黯然摇头,“这世上,根本没有藏宝图。”
“嗯,我知道,那不是藏宝图。”
转眸直视她惊疑不定的双目,燕鸣远脸上惯有的天真与稚气,瞬息间一扫而空。
良久,他缓缓补了一句:“我还知道,那是什么。”
薄薄月华如冷霜,在他眼角眉梢淡淡染了一层神秘迷雾,年少的面容陡然变得深沉如浓夜。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