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屋中只剩下这祖孙二人,陆贾氏方才问道:“眼瞅着就有人来相看了,红姐儿出阁也就是这一年的事。她嫁妆半半拉拉的,倒要着紧办出来才是。前儿我打发人寻了木匠来家问了问,一张南京拔步床,选酸枝木的,差不离要二百两银子。红木箱子,又要五十两银子。梳妆台差些,就选黄杨木的,也要七八十两银子。旁的我一总包下了,不用公中的钱。你且看看,如今家里可能拿出这些银子。”说着,两只黄澄澄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夏春朝。
夏春朝听了这话,心里粗略算了一回,面上便笑道:“老太太这话倒也好笑,什么公中不公中的,还不是从我这儿走?家里的钱,哪一文不是我赚的?这三百多两银子,也不算什么,就是顷刻间我也能拿出来。只是这理上却说不通,红姐儿现下又不失怙的孩儿,上头自有老爷太太照看,再往上还有老太太。这世上岂有嫂子与小姑子办嫁妆的道理?老太太素来最爱说规矩,咱们这样的人家出了这等事情,传扬出去,岂不令人耻笑?”
陆贾氏见她拿了往昔自己的话来将自己,不由面色一凝,旋即笑道:“咱们不说出去,谁能知道呢?你且放心,断不会有那些闲言碎语出来。”夏春朝笑意渐深,说道:“老太太这话倒是轻巧,只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我同红姐儿办嫁妆,这该怎么算呢?”
陆贾氏浅笑问道:“便当我舍了老脸,求你一回,如何?你们太太向来手素,那是一文钱也拿不出来的主儿。若不然,我也不同你说这些了。你和红姐儿向来交好,难道她的大事儿,你竟不帮帮她?”夏春朝笑着不肯答话,只低头吃茶。
陆贾氏等了半日,见她只是不语,只好咬牙道:“若依你,要怎样?”夏春朝笑容舒展,说道:“孙媳也想不出来什么好法子,只是这事儿却断乎行不得。”陆贾氏无可奈何,只好道:“这般,我倒有个主意。我与你打个借据,只当这银子是借的。落后我拿体己还你,如何?”夏春朝假意惊呼道:“这怎生使得?”陆贾氏连声道:“使得使得,我说使得便使得。”言罢,唯恐她反悔不依,连忙扬声喊宝莲进来取纸笔研磨伺候。
第62章 v后新章
宝莲正同珠儿在外头廊下说话,听闻召唤,连忙进屋。
陆贾氏将手中茶碗朝着炕桌上一撂,两眼瞪着夏春朝,口里狠狠道:“还不拿笔墨纸砚来,我好给你们奶奶打借据!”宝莲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又不敢问讯,只得低头走去,将陆贾氏日常抄写经文的笔墨寻出,铺纸研墨,将笔递到陆贾氏手中。
陆贾氏握着笔,兀自不动,两眼看着夏春朝。却见她好整以暇,只兀自低头吃茶,连瞧也不瞧这边一眼。陆贾氏没及奈何,只好大笔一挥,匆匆写就一副字据,递与宝莲,粗声粗气道:“拿去给你们奶奶,叫她好生收着,仔细跌了掉了,再跳脚急眼!”
宝莲不知何故,低头看了一眼,微微一惊,连忙走到夏春朝身侧,将借据双手递上,低低道:“奶奶,您瞧?”夏春朝垂眸瞥了一眼,只见那字据上果然写着“今借孙媳夏氏三百五十两纹银”的字样,脸上笑容舒展,将茶碗放了,向陆贾氏一笑,说道:“老太太既有这等诚心,孙媳妇必然将姑娘的嫁妆置办齐整。”又问道:“老太太可还有话说?”
陆贾氏心中恚怒,面上也不敢带出,停了半日,方才淡淡说道:“旁的事也没了,你待会儿过去,同红姐儿说说。叫她好生收拾着,下午预备人来相看。我还有些事,要同你太太谈。”夏春朝闻言,把借据掖了,起身道了个告退,转身出去。
才踏出房门,就听身后器皿碎裂之声。夏春朝勾唇一笑,脚下步子丝毫不见迟缓,身子一转,便乴进了陆红姐住处。
踏进屋内,只见四处声息俱杳,春桃独个儿在堂下一张藤椅上坐着打盹儿。夏春朝走上前去,轻轻推了一把,低低笑道:“才大清早,怎么就困成这样子?你们姑娘呢?”那春桃惊了一跳,睁眼一瞧,连忙起来,睡眼惺忪的笑道:“原是奶奶,昨夜里姑娘一夜没大好睡,我陪着就晚了。到今晨,困得不行,此刻看着无事略打个盹儿。”说着,便答道:“姑娘在里屋坐着,不叫我们进去服侍,奶奶只管进去不妨事。”夏春朝闻言,点了点头,转了步子过去。
走到门上,才打起软红石榴帘儿,就见陆红姐一手托腮,在炕沿上坐着发怔。
夏春朝走进门内,笑盈盈道:“姑娘今儿有喜事,怎么却这等木木的?”陆红姐见她进来,起身道:“嫂子来了,请坐。”夏春朝便依言在一旁坐了,又看她面色郁郁,大不似往日那意气飞扬的神态,心中奇怪,微笑问道:“妹妹今儿是怎么了?好似有什么烦心事?”陆红姐顿了顿,却不答反问道:“嫂子这会子过来,是为什么事呢?”说着,迟了迟,又道:“看嫂子是自老太太那边过来的,老太太同嫂子说了些什么?”
夏春朝道:“并没什么,只是说姑娘大了,出阁也只是这两年的事,嫁妆要着紧着办。”陆红姐点了点头,闷闷不语。夏春朝见她郁郁寡欢,试探着问道:“姑娘可是知道了今儿有人来相看?”陆红姐木木点头,夏春朝便道:“姑娘到了年纪,这样的事也是情理当中。姑娘是有什么烦心的地儿?还是觉着那家人家不好?”陆红姐摇了摇头,夏春朝又问了几句,她皆言不是。
夏春朝见左来右去皆不是,心念一转,压低了声儿问道:“姑娘莫不是还惦记着那沈家公子罢?”陆红姐脸上顿时飞起两朵红云,垂首默然,将一方湖绸手帕绞了又绞,一副娇羞女儿情态。
夏春朝见她这般模样,心里焦急,当即说道:“若是这样,我可要劝姑娘一声,那沈公子并非良配,姑娘还是早些丢开手的好。”陆红姐这才开口道:“嫂子怎知他并非良配呢?盲婚哑嫁,无过都是看命罢了。既是这等,我不如挑个我看得顺眼的。那仇家听着是不错,可谁知那仇二公子是胖是瘦,是圆是扁?何况,我心里并没他,这婚事如何能谐?”夏春朝便道:“所以才要相看,今儿是他们家来咱们家相看。改日咱们还要打发人往他们家相看呢?不独如此,还要细细的打探他们家的根底为人家风如何。旁人不说,便是嫂子也断然不会让你嫁入那不三不四的人家里去。”
陆红姐浅浅一笑,说道:“嫂子没进我们家门前,想必也是打听过了的,可曾料到里面竟是这个情形?若是嫂子一早知道,只怕也未必心甘情愿嫁过来罢?所以,人家家里的情形,外人又怎能够打听的清楚呢。”
夏春朝听了个默然无言,停了停才道:“你这般说,究竟做什么打算?”陆红姐笑了笑,意态懒懒道:“我能做什么打算呢?这个世道,岂是我能做主的。只是不论我作何打算,还请嫂子不要来替人做说客,跟着一道劝我逼我才好。”夏春朝微微一笑,说道:“嫂子只望你过得好罢了,然而你自家得拿定个主意才是。”说着,顿了顿又道:“适才老太太叫我过去说你的嫁妆,这南京拔步床你是要敞厅的,还是带螺钿栏杆的?梳妆台又要个什么样式?说了,好寻木匠去打。”
陆红姐微笑道:“我在这上面也没留神,随嫂子做罢。”夏春朝便道:“这些将来都是你要用的家伙,自然要按你的心意造。不然东西来了,你用着不称意,岂不闹心?日后说起来,又埋怨嫂子不疼你了。”陆红姐听了这话也笑了,便说道:“嫂子既然这样说,待我想好了,写个单子,叫春桃送去。”姑嫂两个又坐了一回,夏春朝惦记家务,起身去了。
珠儿跟她出来,路上见无人,便问道:“奶奶叫老太太打借据,老太太那一文铜子儿掰两半的人,竟然心甘情愿的打了不成?”夏春朝笑叹道:“那怎能够呢?她适才拿话将我,我只是不吐口,她这没奈何了,这才打了个借据与我。原本,这是红姐儿的事,我与她打嫁妆,也没什么不可。只是从今往后,再不要让这家人以为,从我这儿拿银子便是理所当然。想我拿钱出来,那也得看我乐意不乐意。”说话间,主仆两个已然归房。
廊下一种仆妇正在等回话,见奶奶回了,倒也不敢随意进去啰唣。停了半刻功夫,珠儿自屋里出来,向众人道:“奶奶说今日身上不快,若有紧要事的,即刻进去回。若是不大要紧的,便暂且缓一缓。”众媳妇也并没什么十分要紧的事体,听了这话,便都散了。
珠儿打放了一干家人媳妇,重回屋中,就见夏春朝换了衣裳,坐在炕边手托香腮,怔怔出神,便走上前去笑道:“奶奶在想什么?连家事也懒怠料理了。”夏春朝摇了摇头,笑道:“并没有,只是……罢了,人生在世,总是各有各的缘法。”珠儿听得摸不着头脑,也就更不多问。
午间时候,陆诚勇自衙门回来,得知下午有人来相看,倒也很是欢喜,点头道:“红姐儿也是说亲的年龄了,想着你嫁来时,也才十六岁罢了。”夏春朝微微一笑,不曾接口。陆诚勇脱了甲胄官衣,凑上前来,一把搂着她,低低笑道:“我还记得新婚那日晚上,我进了房,拿喜秤挑开你盖头时的情形,你又羞又喜,红着小脸儿,又想看我又怕看我。虽是我一早便见过了你,到了那时,心里也还是想,这世上怎会有这么俊俏的姑娘呢?”夏春朝含羞一笑,低声说道:“尽说这些好听的哄我,又没有什么好处。”陆诚勇剑眉微挑,戏谑道:“怎么没有?咱们两口子有日子不曾亲热了,今儿晚上再洞房一次可好?”夏春朝又羞又笑又气,斥道:“青天白日,就把这些话挂在嘴边,半丝儿正形儿也没得!”啐了一口,挣脱出来,便呼喝丫头摆饭,不去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