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书心知他在,玉逸尘必然也在,侧首对璜儿言道:“你且回铺子里去休息,我一人自会回去。”
璜儿应过去了。贞书才上前问梅训:“玉逸尘也在?”
梅训持剑指了指一边,贞书便见玉逸尘仍是一袭黑衫,在背街不远处负手站着。她几步过去低了头道:“你不该再来找我,我们说好要两断的。”
玉逸尘转身往前走着,低声道:“便是了断了,又不是成了仇人,为何不能再见?”
贞书忆起前些日子有人传言杜禹在历县歼了鞑子,而后又回京负荆请罪。若真是如此,只怕玉逸尘的图谋就未得逞。说到底是她放的讯息,她心中有些不忍,又不想玉逸尘知道自己与杜禹曾有过关系,是而试探了问道:“如今你那公差当的可还好?”
玉逸尘道:“还好。”
事实上并不好。杜禹来的太突然又恰是时机,简直就如同事先得了风声一般。玉逸尘向来做事隐秘,此时心中唯有一点疑心,因为只有贞书曾偷听到过他与那使者的谈话。而且她的二姐嫁在北顺侯府,北顺侯府的小姐窦明鸾如今又在国公府长住。
贞书从他府上跑出去,也是直奔了国公府,这所有的可能性,都指明那通风报信的人就是她,他的小掌柜。
但那又如何?朝堂上的争斗没有休止,有成有败。
他只记得她出门后吐的那滩黑血,也许在她坚忍的胸膛中沉积了许久,内里皆是她的悔恨与绝望。他还没有准备好给她看自己最坏的一面,她便闯了进来,叫他措手不及,叫他一无准备。
贞书终是忍不住又要劝他:“你不该做那样的事情,叫太多无辜的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我家门前一个乞讨者,家本在庆州,正是鞑子烧了他的家乡杀了他的妻女,如今一人沦落至今做着乞丐,那样的人这世上何止千千万万。”
玉逸尘试着要说服贞书:“就算不是我,也总会有别人来做这样的事。”
贞书心中冷哼,气他不过,又见他如此潦落的样子,心中又怜他不过,低声道:“那也不该是你。”
两人步行到了开保寺,这寺中的庙堂是个回鹘风格的圆型建筑,玉逸尘自然不去上香,只站在殿外等着贞书。他既不进去,贞书怕他要等的久,索性也不诵经,只各处烧了柱香便转了出来。
出到开保寺外,贞书复又问道:“如今在朝中,你可过的艰难?”
怎能不艰难。杜禹不但在历县歼了敌,还跪在城门外负荆请罪。朝中大臣们一时间言谏鼎沸,将个杜禹吹成了天上有地上无的神人。杜武负手站在殿中冷笑,虽是个逆子,但儿子就是儿子,关键时候总会回来帮自己一把。
李旭泽与玉逸尘站在高处,却仍然难以掌握这朝堂的至高点。当君臣角逐,他似是一柄锋利却不坚韧的长刀,虽竭力劈砍,但也难挡那一殿群臣的绕指柔功。
玉逸尘笑了笑道:“只要你的心仍向着我,我就不难过。”
只要她仍愿意跟他在一起,他便仍可以继续拼下去。
贞书摇头:“我的父亲悔恨而死,我的家乡因你而遭荼毒,我怎能再跟着你?”
她双眼都哭的红肿,忍不住已经红了眼圈。
玉逸尘掏了帕子出来,贞书远远止了道:“别过来!”
☆、90|89.88.87.1
她明知他是个十恶难赦的坏人,心里依然爱着他。如今便有些怕他的胸膛并他整个人的气息,怕自己意志不坚再被他哄骗,继而跟他同合污,成为一个和他一样的恶人。或者更无耻些,因为她是清醒的。
玉逸尘目送贞书走远,见梅训远远跟了上来,回头问道:“梅训,你说宋姑娘可会原谅我?”
梅训道:“不会。”
玉逸尘朱唇一抿,摇头微笑。她仍是爱他的,正如他爱她永远不会改变一样,这是深及灵魂的爱恋,又怎能因世俗而退?
不过是时日的问题吧?他安慰自己道:等我忙完这段再花心思哄一只,她必会回转的。他转身上了马车,车夫扬鞭,马车在这秋风四起的傍晚缓缓而去。
装裱铺子里没了宋岸嵘照应,赵和又要在后面带学徒,前面站柜台的就只剩了贞书一个。一并有些人家要订了送些字画或者有些书画家有了新作,皆要她上门收取。因那休儿脑子灵光会说些门面话,贞书便有意要培养他做个掌柜,不论去那里皆要带着他。
这日许尚书家娶了陶素意的公子许云飞传了话来,要一幅宋岸嵘的墨宝去送人。贞书自选了一幅书的十分好的卷起,吩咐了休儿照看着柜台,便跟了那许府家人往尚书府中去了。因这许云飞与陶素意订在正月里头结婚,如今怕是正在装饰新房,也不知这书画是否是装饰新房所用。
贞书到了许府,跟着家人自偏门进院,就见大冬天里许府四处皆是竹叶青青,路两旁也只用竹杆作围,倒是眼瞧得一个清贵人家。进了一处院子,内里整洁四落,外院宽敞明亮,内院一幢小楼,也算南北合璧了。进到小楼里,一应家具皆是十分清素简朴的东西,与陶素意的小闺房倒有几份相像。
那许公子许云飞听闻家人报是贞书来了,忙自内应了出来,远远就拱手道:“宋掌柜,早听人言你非一般女子,许某今日才得一见。”
贞书抱拳还了礼,随许云飞到了内间坐下,见这内间一排大柜子从梁到底皆是摆的满满的书,又旁边一张大案台上笔筒里笔竖如林,显然传言非许,这许公子确实是个才子。
她将画卷送到许云飞手中才道:“不知许公子爱好,小女斗胆自选了一幅,若许公子瞧着意趣不投,小女回去再换一幅来也是使得的。”
许云飞解了带子,叫贞书替他拿了一头,自解开看了,见是一幅柳三变的《雨霖铃》一边读着一边点头道:“字也好,辞也好,皆是十分意趣。只是许某要幅书法,原为恭贺一位友人结亲之喜,辞意未免太哀。”
若是恭贺新婚,这首辞意确实哀了些。贞书当下卷了道:“既是如此,小女回铺子再挑一幅立意好些的来便是,但请许公子再稍等片刻。”
两人正说着,外面家人又进来报道:“公子,杜公子到了。”
许云飞忙请贞书坐下,又自外亲自端了茶进来道:“说曹操曹操就到,这不,他人来了。我将画卷拿去给他看,若他不喜,宋掌柜再回去换一幅来,如何?”
贞书只得坐了等着。
外面忽而一阵大笑,一人言道:“许兄,不错呀,如今都会风雅了,如果不是跟你一起穿着开裆裤给你爹和我爹的茶杯里尿过童子尿,实在想不出来你还会把自己弄的如此风雅。”
贞书听这人声音十分熟悉,正在脑中搜寻着。就听许云飞也言道:“那里那里,小时候的顽话不准再提。”
那人又道:“怎能不提,你如今眼看佳人得怀,小哥哥我如今还虚悬着,心里着急。”
贞书忽而胸中一窒,几乎要跳起来。这声音,这人,姓杜。他正是两年多前五陵山中骗过自己的林大鱼,哦不,杜禹啊。
她才要起身,又听许云飞道:“正是因此,陶姑娘也十分着急,特意要叫我替你们撮合撮合。近来咱们京中有名的书画家宋岸嵘老先生故去,他是当年宋工正的庶子,虽未出仕但功底技艺无双,况他已故去,墨宝所存不多。我托人弄了一幅来,欲要叫你送到窦姑娘处去,好替你们搭个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