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门前有两个半大小沙弥,还石雕着几个脑袋圆圆的荷担荷锄小沙弥。玉逸尘合什双手低声言道:“凡请通报苦生法师,就说玉逸尘来见。”
两个小沙弥合掌见过,其中一个进了院门,不一会儿出来礼道:“法师请公公进去。”
玉逸尘解了身上本黑的披风扔给孙原,正过衣冠才自推门进去。这小院是他着人亲建的,院中清清减减,禅堂宽敞明亮。此时禅堂中光照正盛,内里透着融融暖意。玉逸尘先在门外跪了,朗声道:“弟子玉逸尘求见!”
许久,内里一个苍老的声音回道:“进来!”
玉逸尘褪鞋缓步入内,便见垂垂老矣的苦生法师,正僧坐在西北角日光正好的禅台上。他身后墙上一副斗方,正是故去宋工正的书法,上书四个大字:诸法空相。
玉逸尘到佛龛前,先以右掌按蒲团,再分膝跨开跪到蒲团上,再以左掌按蒲团,随即双掌反转接佛足,叩头成拜礼。这样足足拜了三回,才起身绕过经堂,到另一侧苦生法师脚下,仍是行了正礼,方才直身默着。
玉逸尘两年前为追贞书,在万寿寺将这老和尚一干人绑押拘禁良久。此番为了求个心惑,又不顾他反对将他从万寿寺一力挟到此间来。还以为老和尚此时必定愤怒无比,虽自己下了十二分的虔诚来拜,终究还是心中忐忑。
苦生法师眯眯笑着,一手拉了玉逸尘起来,低声道:“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玉逸尘本是个寒骨之人,触得这老和尚温软粗砾一双手,先就轻轻避开,远两步站了道:“此处本该法师来掌,然则前些年太过粗陋。洒家着人悠缮之后,才敢迎法师前来。”
苦生法师笑着摆手:“不要讲那些虚礼。你本怀着心虚,若无惑,怎会前来?”
这证明他是愿意为他解惑了。
玉逸尘踱到佛龛前,忘着两旁的条幅上的小篆出神:焚香观心,默尘澄心
“洒家前些日子读了本书,是玄奘法师所着的《大唐西域记》。然则纸上所略不过风物,洒家心中仍有惑,圣僧西去路遥途艰,究竟是什么意念才撑他成行?”
苦生法师端详着这瘦高男子宽荡荡的大氅背影,问道:“公公以为是什么?”
玉逸尘转身,朱唇一抿眉角飞扬:“执念!”
苦生法师笑望着这心魔深入骨髓的阉人,轻声问道:“为何?”
☆、111|妙语
玉逸尘道:“若无一心要寻得真经的执念,在过雪山时他就该退缩,在流沙中他就会迷失,在无遮大会的荣耀加身之后他就该终老于身毒。但他回来了,凭的就是一份执念,寻得真经普度世人的执念。”
妄解经义四字,形容的大概就是这种人吧。
“洒家说的对不对?”玉逸尘见法师无言,又道:“法师可有妙语能辩”
苦生法师仍是笑着,许久才道:“年轻人,你执念太深,妙语非但不能辩亦不能解。”
玉逸尘扬唇微笑,以为自己辩过了这老和尚,复跪了行过礼,这才扬长而去。
他心中如今就有一份执念,支撑着他过了一个昼夜后重又站了起来。浩瀚的经文中妙语洒满恩惠,但五心不净的人们所能看到的,仍是自己心中所求的那份执念而已。
从而,妄解经义。
这日远在刘家庄的刘文思居然到了东市装裱铺。他见贞书在柜台里坐着,笑指了外面道:“二妹妹真豪杰,我从东市一路行来,无人不是在言说你。”
贞书笑着带他进来内间,亲奉了茶才问道:“刘大哥怎么上京城来了?”
刘文思道:“前番见你写了书信来,说章瑞已死,要我们成亲。我听了很是欢喜,只是刘家庄虽是农村,却也人多嘴杂。贞媛初去时身边跟个章瑞,再后来又换了我在那里照应,农村人的口舌更多,说出来有些难听。我怕贞媛呆久了听些难听的话心里难受,又我父亲还留了些银子给我这三年考学之用,我便自作主要搬到京中来,赁处院子与她成亲。恰昨日到我干爷爷府上去了一趟,他言自己有处小院子安静清幽,大手一挥就赠予了我,我去瞧过了,内里布置的十分舒适,准备这就去将贞媛与熙儿接了来,索性在京中再办婚事。此番前来,也是与你商量此事。”
贞书听了以为他说的是川字巷的小院,忙道:“那好啊,你这干孙子也算没有白当一场。那院子可是在东市附近?”
刘文思道:“并非。是在西城一边,离我干爷爷那府第倒还不远。”
贞书道:“吉服并吉礼上一应东西我这里皆已置备停当,只是嫁妆只怕远远不及旁的大户女子,还望刘大哥不要嫌弃。”
刘文思笑道:“能娶得她回家已是三生有幸,若我自己有出息,也不靠妻子几个嫁妆过活。若我自己无出息,傍着金山也总有花尽的一天。你这小铺子里能生息出多少东西来,要我说,你们愿将贞媛配予我,就是最丰厚的嫁妆,旁的东西还是留着二妹妹与四妹妹出嫁时再用吧。”
刘文思言过几句,忙起身告辞道:“你大姐姐不会带孩子,只怕熙儿离了我两日要哭,我须得赶紧回去照应她们母子。婚期就定在九月底,横竖还有一月半的时间,我们搬过来再收拾收拾,也就到日子了,只是请宾客并置办酒席的事情,只怕还要劳烦二妹妹。”
贞书自然无有不应,送刘文思出了门回来,便要思索贞媛该从那里出嫁一事。苏氏如今生病躺在床上不起来,一应由贞怡照应着。装裱铺总归太过拘束,不是个能嫁娶行礼的地方。贞书思来想去又去了宋府。
如今宋府偌大的院子只住着宋岸谷一户人家,除了他们的随意居,贞玉曾住过的善书院并钟氏的随和居如今皆是大门紧锁放着落灰尘的。沈氏这里长贵和长灿俱已到了启蒙入学堂的年级,每日也是早出晚归。宋岸谷又是个多半不回家的,沈氏又遣散了婢仆,蓉蓉已经嫁人,她身边寻常使唤的也就一个半兰。见贞书来了忙迎出院子来笑道:“三姑娘是稀客。”
贞书进了正房到西间大炕上,见沈氏坐在炕上做针线,虽不过一套平常起居的衫子,比之原来却是神彩飞扬了不少。贞书在炕沿上坐了笑道:“如今四叔母瞧着比原来还年轻了不少。”
沈氏习惯性瞧了瞧窗外,跳皮的娇笑了轻声道:“我说句遭报应的话,自打老祖宗死了,我竟觉得是天上一片乌云散了,肩上一座枷锁取了,头上一块重石搬了一样,如今每日都是畅快无比,虽没了当初的体已银子银钱紧了仆从少了,可混身畅快自在,就连步子都比原来快了许多。”
贞书见她脚上亦未缠着裹足布,惊道:“四叔母竟也放了足?”
沈氏伸了两只脚并了道:“如今又无人管我,有无人会看,要那细足何用,还是自己怎么舒适怎么来好了。”
谈起贞媛要出嫁的事,沈氏喜道:“咱们这院子里也久没有喜事了,就叫她在这里发嫁,我替你们操持娘家的事情。如今我放了脚能走得路,再无老乌云罩着,定能替你们办的红红火火。”
若远寄在广济寺的钟氏亡灵听到这样的话,只怕要气的从棺材里爬出来。
既沈氏这里答应了,贞书又一趟子去了趟城西,寻到玉逸尘给刘文思的那小院子里去,报了名号进去瞧了一番。他的手笔皆是雅意,院子不过二进,布置的十分温馨别致。况即是给了地契的,这院子往后就是刘文思和贞媛正经的家了。
贞书四处瞧过一回后复又出来,往回走时经过玉府后门,见门上清净潦落也是无人走的样子,叹了一声仍往东城去了。她如今一天的脚程倒能比得上苏姑奶奶一样。
这日她晚了许久的月信至期,晚上腰酸背疼了半宿,好在次日就过了身,起来仍是平常人一样。要忙着雇些家下人,要送请帖,要置办酒席上所须的一应物件并菜色,贞书忙忙的替贞媛操办起婚事来,虽每日都在忙,又一个简单的小婚礼,却仍有忙不完的事一样。她几乎每天都要到宋府,西城的小院并装裱铺三处奔波。好在休儿如今已经顶得半个掌柜,人称他小掌柜,贞书自然就升任掌柜的了。
婚事订在九月二十八,有九有八,是个万事皆宜的好日子。沈氏将善书院打理装置一新,叫贞媛头两日就住了进去。因熙儿未过明路,带到了装裱铺小楼上叫苏氏照看着。婚事前一夜,陆氏带着贞妍和贞瑶两个也到了宋府住下,贞书与贞怡也在,姐们中除了贞玉和贞秀,也算凑得齐全。贞瑶比贞怡还大一岁,跟了陆氏的体格,两条腿又长又细,听闻是许了个当地的富户家的公子,只是她仍如陆氏一样是个憨性子,似是全然未意识到自己也快要出嫁了一样。
贞妍又是个小的,也是一句话都不爱说。
几人在善书院里正坐着,忽而听得外面有人报道:“二姑娘到!”
贞书听了皱眉道:“贞玉竟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