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北院后, 萧明彻命人找了府医来问话。府医只听三言两语, 便大致猜到李凤鸣是癸水之故。这种事在医家眼中很寻常, 解释起来没有忸怩隐晦,说得清楚明白。既知李凤鸣没有生病,也没有受伤,只是女子每月都有那么几日辛苦与不便, 萧明彻便未多言。因为有那么点尴尬与别扭,之后几日萧明彻都没出现在李凤鸣面前, 更没再提让她搬到北院的事。但他每日会派人去隔壁看看,也会暗中关切李凤鸣是否已恢复正常进食之类。其实李凤鸣每次癸水时, 也就头两日精神恹些, 过后就一切如常了。等她重新神采奕奕, 再想起辛茴那日的奇怪语气,便刨根问底。辛茴最终没出了艳香春传奇。从前李凤鸣没太多机会看闲书,能到她手里的书, 通常都要先经层层筛选与审阅, 再由淳于黛把关一次。当初能看到英华宝鉴, 还是因此书在魏国京城过于风靡, 大家本着让她多少了解点“市井民情”的意图,这才层层放行。毕竟英华宝鉴的内容是品评天下美男子,主旨在于赏美, 勉强算份风雅闲情, 消遣看看倒也无妨。而艳香春传奇则是下九流的话本子, 那可真真大俗。内容猎奇,行文大胆耸动,措辞粗糙浅白,上不得正经台面。以李凤鸣当初的身份地位,根本没人会在她面前提起,更别说让她看。人有时就是怪,越说不能看的东西就越是想看。自打辛茴漏了口风,李凤鸣好奇到抓心挠肝。一连数日,只要她闲下来,就会瞅准淳于黛不在府中的时机追着辛茴跑,就是想要那书。辛茴当然不敢给,又不能揍她,只好往院外躲。这日,天还没亮,淳于黛就去了桂子溪。李凤鸣又问辛茴要那艳香春传奇,辛茴仍是坚定回绝。于是李凤鸣卯足了气势,一路将辛茴追到了淮王府后头的演武场。彼时战开阳正与一名护卫切磋,而萧明彻和其余护卫在旁边围圈观战,谁都没留意她和辛茴的到来。虽说战开阳是他家唯一读过书的人,但战家本是南境兵户,所以他骨子里还是自带几分不轻易服输的祖传血性。接连两个回合狼狈落败,战开阳便恳请萧明彻在旁指点,自己则脱了被汗水浸透的上衣,赤膊再打一回。从前淮王府没有女主人,萧明彻又不用侍女,府中便只浣衣院、绣院等几处有仆妇及绣娘而已。如今李凤鸣院中的侍女们,还是当初大婚之前,姜婶特意为她的到来准备的。寻常侍女及仆妇、绣娘们并不能在府中任意走动,更不会到演武场来。而李凤鸣自打从行宫回来后,也不曾在这里出现过,所以演武场上这群家伙习惯了府中没女人,谁都没觉得战开阳脱了上衣有什么不妥。虽说魏国在民风上比齐国敞些,可李凤鸣从前身份毕竟不同,没人会在她面前衣衫不整。认真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人赤膊对战。她半点没觉得忸怩羞涩,反倒新鲜,就大大方方搭着辛茴的肩,站在人群后踮脚伸颈看热闹。武艺上辛茴是个行家,战开阳在她眼里就是个三脚猫,连李凤鸣都不如。但萧明彻是在南境战场搏过命的,他三言两语的指点,竟帮着战开阳成功扛住了护卫的强势攻击。这就让辛茴来了劲,一边偷听着那些刁钻但实用的技巧,一边琢磨其中规律玄机,看得津津有味,便也忘了要将李凤鸣劝走。酣战将近半个时辰,战开阳与那护卫胶着成平手。演武场上喝彩声此起彼伏,闹哄哄,乱糟糟,却是一种别样热烈的鲜活。李凤鸣被这气氛感染,激动到面颊泛红,握拳咬唇,弯弯笑眼追逐着场中对战的两道身影。“很好看”随着这冷冰冰三个字,有颀长身躯挡在了她面前。她的笑容立刻凝固,讪讪收回目光,望向不知何时来到面前的萧明彻。“是挺精彩的,”李凤鸣往后稍退,没话找话地顺嘴打哈哈,“没想到,战开阳脱了衣倒不显羸弱。”此时演武场上大多数人都发现了她和辛茴,气氛便没了先前那份自在。其实,若双方都大方坦然,也没什么好尴尬的。可齐魏两国国情不同,李凤鸣和辛茴还没如何呢,演武场上这群男儿郎倒是别扭到四散“奔逃”起来。战开阳本人更是慌张,跑去一边手忙脚乱地穿衣裳。两相对比,李凤鸣的坦然倒无端显得轻浮佻达,这就真尴尬了。她无奈地摇着头浅声嗤笑,对萧明彻道“那你们继续,我不打扰了。”萧明彻面无表情地颔首,目送她离去后,扭脸瞥向战开阳。那眼神冷得像冰锥,迁怒意味十足。战开阳被冻得个透心凉,在这样春末夏初的和暖晨光下,竟打了个寒颤。明明就住一墙之隔,但经过演武场那件事后,李凤鸣和萧明彻好几日都没碰面。到了闰四月的最末这天,齐帝在清麟宫端仪殿设宴庆螺山大捷。李凤鸣随萧明彻进宫赴宴,两人才又坐到一起。其实李凤鸣从小就厌烦宫宴。以往她每次出席宫宴,都要面对无数看不见的机锋。父母有心借这种场合打磨她,不到必要时,哪怕坐看她出糗甚至出错,也不会出声帮忙解围。所以,她参与过无数回宫宴,却从没哪次是单纯愉悦地吃吃喝喝,不烦才怪。可今日这场宫宴却让她有些高兴。因为齐国女子地位不高,今日无非就是盛装打扮得漂漂亮亮,跟在父兄或夫君身边,安静做个礼节性的摆设。她就只管跟在萧明彻身旁,向帝后行礼,与众人点头寒暄,不必担心有人突然向她抛出隐晦又难解的问题,更不会有人突然在言辞间使绊子挖坑,试探她对某人某事的看法。在席间落座后,她更只需欣赏歌舞,品味美食,再好奇偷瞄在座某些齐国有名的朝堂栋梁。纯欣赏,不必带脑思考什么,这可真是前所未有的惬意。“廉贞年少成名,威震齐国南境,我原以为,他若不是个五大三粗的莽汉长相,就是个深藏不露的笑面虎。”李凤鸣以酒杯挡在唇前,向左侧微倾,小声与萧明彻分享自己的观赏心得。“没想到,他只是肤色深些,却有几分英飒战将的豁达气派。瞧他衣冠齐整往那儿一坐,倒是风采卓然的。”他俩是夫妇,宫宴上自要并席共桌,手臂和手臂之间本就只隔一个拳头宽。她再倾身靠过来点,这就显得更亲近了些。萧明彻坐姿肃正,目不斜视,一看就没有要和她交谈的意思。见他不理人,李凤鸣也不勉强,自得其乐地又再顾盼。目光往对面右侧席扫过去,就与坐在父母后头的闻音对上了眼。午后刚进宫来时,女眷们都去了皇后那边见礼用茶,李凤鸣与闻音自也碰上了面。年初在行宫时,闻音得了李凤鸣的玉容散,两人看对方都觉甚合眼缘。当时闻音曾说过,若淮王府办庆功宴,她会送李凤鸣一份有趣的礼物。可如今庆功宴办在宫里,那礼物自不方便带进来。今日相见后,闻音就与李凤鸣约好,下月初五同去郊外佛寺上香兼踏青,到时再将礼物给她。这会儿两人又对上眼,闻音便隔空冲她眨眼,提醒她记住初五之约。李凤鸣笑眯眯点头,动作小小地举了举手中杯盏。旁侧的萧明彻深吸一口气,在丝竹歌舞声的掩护下,冷然轻道“眉来眼去做什么”李凤鸣一愣,茫然扭头看向他,满脸无辜。“贵国规矩竟如此苛刻,只是在席间这么眉来眼去,都不合礼数”萧明彻并不回视她,也不答话,只是哼了一声。李凤鸣被他闹得满头雾水,再度看向闻音,疑惑定睛片刻后,终于恍然大悟。闻音今日是随父母前来的,同行的还有她弟弟闻谦。闻谦看上去大约十六七岁的年纪,尚未出仕,因此就跟姐姐共席,就坐在闻大学士夫妇后头。少年姿仪文秀,笑容开朗,让人一看就心生明亮欢喜。萧明彻并不知李凤鸣与闻音薄有交情,从他眼角余光看过去,误以为李凤鸣方才眉来眼去的对象是闻谦,倒也不奇怪。这几日萧明彻都没搭理李凤鸣,再加上此刻又误会她故意挑逗闻音的弟弟,她便猜是因那日在演武场,她看着战开阳赤膊却未惊慌羞赧,大约是被萧明彻认定为轻浮之人了。“我看的是闻音,没看她弟弟。”李凤鸣忍笑又往左偏了点头,柔声解释。“那还是个小孩儿呢,跟棵嫩竹子似的,好看归好看,我却不好这口。”再过半年她就满二十了,自觉跟十六七岁的小少年都不算同一拨人,哪会有半点绮念。“那你好哪口”萧明彻冷淡斜睨她。李凤鸣总觉他眼神里充满戒慎,这多少衬得她有点自讨没趣。于是她皱了皱鼻子“放心,我也不好你这口。”这人好看是好看,性子却难相处,一时随和一时疏离的。她再是贪爱美男子,那也得是两厢情愿,才不屑强求纠缠呢。瞧瞧这冷脸,若一口亲上去,只怕得落个满嘴冰渣子,大可不必。之后,李凤鸣便兀自饮酒,自寻其乐,再没与萧明彻说话了。过往在这种宫宴场合,萧明彻是不太受瞩目的。所以他忘了一件事今日这宴,名义是为庆螺山大捷。螺山大捷中位阶最高者,无非就是淮王萧明彻及螺山大营主将陈驰。因陈驰还在南境,开宴前齐帝当众嘉赏时,便由廉贞代替他,与萧明彻一起接受所有人的致礼道贺。萧明彻今日出了这么大个风头,宴上自有许多各怀心思的目光暗中聚集在他身上。他与李凤鸣这连串言行举止,自然全被人看在眼里。在不知情者看来,淮王妃数次亲近淮王,笑脸温软,淮王却岿然冷漠,甚至隐有不豫。再联想半年前这两人大婚当夜的相关传言,大家对淮王夫妇之间的关系就有所研判了。哎,情之一途,果然谁先动心谁先输。淮王妃那满腔柔情,遇到淮王这种冷心肠的,注定白费。看看她多可怜,都在借酒消愁了李凤鸣的酒品还算不错。直到宫中夜宴结束,淮王府马车出了内城,她强撑着的端庄平静才彻底垮塌。因为出宫时她看起来毫无异样,萧明彻并未料到她会突然撒酒疯,猝不及防被她扑住。她非常嚣张地跨坐在他腿上,食指挑起他的下颌,醉眼朦胧如丝。“你成天躲什么躲我怎么你了吗啊”萧明彻浑身发僵,冷眼瞪她“下去。不许借酒撒疯。”她像是根本没听见他的话,自顾自哼声冷笑,口齿不清。“告诉你,你虽长得对我胃口,可我不会亲你。绝对不会。”萧明彻默了默,问出个连自己都不可思议的问题“为什么”李凤鸣左右晃着头端详他片刻,笑着翻身下来,顺势滚到坐榻内侧。满头发钗珠翠叮呤咣啷,不是凌乱散落,就是歪七扭八。她胡乱将那些发钗头饰扯开,头枕着自己的左臂,眯眼笑望他。好一会儿后,才嘟囔笑嚷“我怕一口亲下去,要尝到满嘴冰渣子。”萧明彻盯着她,沉默了几个呼吸后,忽地展臂将她捞起来。她懒洋洋歪靠着他的肩,回头觑他“做什么”“有些想法,”萧明彻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试过才知对错。”李凤鸣懵懵的“什么想法试什”含混话尾被封缄在口中,唇上有点凉,又有点软,稍触即离。“尝过了。现在怎么说”萧明彻绷紧红脸,严肃发问。她探出舌尖在唇上沾了沾,闭上眼,似在品味。片刻后,她嘀咕道“没尝明白。要不,再来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