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就听见门口板车响,耳里面听到来人是谁了。这个冯熙的妻子看上去虽然俊俏有致,但过于内敛,就和成千上万的汴梁城的女人一般模样。
他对女子的观感自然是与一般士大夫不同的。若要说以前在军中时,见到一个女人都难,因此一回京看到勾栏酒馆,四处莺歌乱舞,倒是也眼前亮过一亮,但他已经回来了两年,他反而倒是颇为想念古原荒野上的村落,给他头顶一浇一桶冰凉雪山水的泼辣牧女了——这都是后话。
文迎儿起身在周围打量了一下,将阁楼与下层厅堂开间等串了一遍,出来直截了当道:“其实我这回来是为了收回这间房子,现如今冯家已经没钱供给你,所以还得请你另谋他处了。”
“逐客令?”孔慈冷笑一声,“冯熙以为我霸着他房子,现如今要赶我走?”
文迎儿道:“今日他去宫中听候调遣了,恐怕不知道这事。我听说你和他是故交,本来还想着怎么劝说你,但你也不像能听劝的人,就只好直接点儿罢!”
孔慈将腿从座上放下来,“我倒是喜欢说话痛快的!我现在就走。”说着连头也不回,包裹也不打算收拾,便要孑然离去了。
文迎儿将他扔在地上的弓捡起来,“还有这个。”孔慈遂转身回来拿。
文迎儿突然将弓张了开,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抵上了一把箭,对准了孔慈,“刚才孔将军给我一个欢迎礼,现在我得给你一个欢送礼。不过我是女子,一箭可能中不了的,我看地上散乱扔着还有十余支,就请孔将军让一让我,我射十支能中也好。你站好了罢!”
话音刚落箭已经射出去了,那孔慈闪身躲开,盯着她的目光倒是发生了变化。
首先,她拉得开这弓。这把竹牛角弓又硬又重,他倒是没曾想看上去瘦瘦弱弱的女子,胳臂倒是有实肉。
其次,她还射得出箭,这说明她是练过技巧的。弓虽然大,她姿势却也规整能驾驭,整个上身昂扬向上,似乎还曾练过马上弓的技法。
这倒是令他另眼看待了。
那箭是射向门栓上方三尺左右一个菱格纹,文迎儿见箭弹过去了,却没插进去,因此有些惋惜。
箭弹上去动静太大,外面霜小又一次地叫喊:“娘子!到底怎么了,混账东西快开门啊!”
郭叔也焦急了,但听她这么骂人,把她拉住道:“你这么说,娘子更要有危险了!别乱叫!”开始在外撞门。霜小哭道:“那怎么办,郭叔要不赶紧回去叫人罢!”
郭叔看一眼这情势,“你留下能干啥?你赶紧跑回去叫人,我在这把门撞开!”
霜小也想不到别的办法了,抹一把脸向外跑去。那板车她自己又抬不动,这时候只好又叫郭叔过来帮忙,将那板车卸了,跨上那瘦母马去。
这母马登时一个激灵,后蹄一尥嘶叫一声,将霜小甩了下来。郭叔又急忙牵开马,顾得这头又顾不得那头,脑袋都要急破了。
文迎儿在里面却正是另一光景了。
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拿起这把弓便能随手拉开去射,记忆当中自己是练过这样东西的,于是脑子里立即唤醒了一些顽性,准备报复报复这个肮脏轻薄的家伙。
所以她就仔细地越过眼前的人头望着上面那菱格,心里想到十支箭内一定要射穿菱格的窗纸。
孔慈整个脸面都焕发了一丝光彩,目光炯炯地望着箭尖,然后望一眼她的目标菱格,“既然弟妇说要欢送敝人,敝人就站在这里,给你射十箭。”
文迎儿一拉弓,下唇与下巴贴在弓弦上,即刻印进去一道红痕。那孔慈看过来,忽然觉得有些值得欣赏了。
蹭地一箭又出去,这孔慈已经判断了来向,轻巧躲过去。只不过遗憾的是箭又一次弹掉了下来。
文迎儿低头重新拿箭,手上胳膊已经几乎没力气了。但她正兴奋,又一次抬起弓来,只是这一次力气小了很多,箭连孔慈身边儿都没略过去。
“弟妇还有七次。”
文迎儿将弓脱了手,揉着肩膀低头说:“我得先歇一歇。你这里有喝的么,我口渴了。”
孔慈笑道:“我找一找。”随后用脚在地上将酒坛子踢过来踢过去,见椅子底下藏着一坛没开封的,便拿出来道:“还有坛酒了,不过小娘子喝了可不大好啊。咱们关着这门,你又是我的弟妇,里边儿动静这么大,谁知道我做了什么?冯熙小弟还不宰了我?”
文迎儿夺过那坛酒,撕开封仰头喝下一口去,恍然间像换了一个人一样:“那无妨啊,只要我把你射死在这屋里,外面谁也不会再说什么。”
“别说你杀不杀得了我,像你这样的小娘子,敢踩死一只蚂蚱我都敬佩了得。”孔慈叉着腰饶有兴致地瞧她。
文迎儿抹掉嘴唇上面的酒,指着他说,“我要是杀了你,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倒是有几个正当的理由:第一,冯熙与你是兄弟,但你不感恩他的仁义,捣乱他屋子,侮辱他妻子,白吃白喝,很是该死。
第二,你杀人如麻,我听郭叔在路上说,你在两浙剿匪的时候,跟着那阉人管通屠了许多民众,四处血流成河,百姓恨不能将你们剥皮挖骨,算来你更是该死。
第三,听说你也在等候上令,你定盼着能回军中去为国效命。可是军中名将如云,不缺你这样的肮脏酒鬼,荡寇御敌保卫京师这种大任,躲在深巷里头也轮不到你。若你有心,今年、去年、前年的春天都能看见举子们寒窗苦读应试的模样,哪个不是吊着十二分的精神要为国效力的?他们比你年轻,也比你有用。既然活得这样无意义,那就站在这里,定住千万不要动,我送你回娘胎里去!”
文迎儿说得慷慨激昂,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说出这些话的,冥冥中脑袋里有一个和怯懦的她相反的声音,在指引她做另外一个自己。
孔慈听得一阵阵头皮发麻,他是听到心里去了。家国大义在他这种忠将耳朵里就是最受用的东西,百试百灵,百听百感。
他在两浙剿匪是令他心灰意冷的原因,他等待机会想回到西军或掉入河北,无论对抗夏国或契丹他都毫无惧色,他厌恶阉人当道迷惑皇帝,厌恶冯熙投身于汴梁宫廷这个销金窝,却好像忘了自己到底在等待什么。
他的脑袋轰然拥挤进年轻时候的意气,收复燕云,建功立业,铲除奸逆……
回想起古骨龙战场上撒的每一滴血,这会儿突然深深忆起冯熙与他的情谊了。
他冷不丁一笑,“原看着弟妇一个大家闺秀模样,说话倒是恁的难听。” 一个娇滴滴的女子都能这么骂他,他是真该死一回了。
文迎儿喘息一口酒气出来,重新提起弓箭,但是后来的每一箭都没射中菱格,也没有射中孔慈本人。
射完了箭,孔慈打开了大门,门口已经站着几个匆匆而来、气喘吁吁的冯宅家丁。
霜小与郭管家在门口喊文迎儿,家丁们蓄势待发,但看见了孔慈,又都腿上发憷。
孔慈转过身来,对文迎儿深深一揖,“待我另寻了住处,便会递上拜帖,届时再去探望。”
他终于表现得像个君子了。说罢便要从人群中走出去。那几个家丁还真不敢上前拦他。
文迎儿道:“孔将军又忘记拿弓了。”
孔慈叹一声,又转回头来,“敝人早就不是什么将军,不过一粗人罢了。”准备拿弓的时候,他也礼数周到地低着头伸出双手接过,显然已是敬重她的意思。
文迎儿心思敏捷,看得出来他是个性情中人。估摸着是对自己心灰意冷,才会这么狼狈的。
又思着他一开始对冯熙与她都不放在眼里,应该是有别的原因才对。人都是因为相互所知不够才会产生嫌隙,冯熙端午过节没曾看过他,这不合常理。想必平时两人并没有来往,那为什么冯熙既要养着他,又不来看他?
她心里分析一阵,对他说,“冯熙他……时常提及与你是生死之交。原先不与你走动,是因为他身上背负着家中的冤情,怕连累到你。后来他又被说成是叛逃,脸上也刺了逃兵字,就更不敢来看你。眼下他逢了大赦和升调,可见他父亲的那件事已经过去了。等这回荀休回来,一定会想与你把酒同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