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熙道:“若说临摹,无人胜过盛老,但盛老只不愿为他们再提笔罢了,我在书房看见盛老近来所画,多是本朝名将、边关风月,燕云故土,又只绘意境,不拘神貌,题字也悲怆,不似京中靡靡风气。”
“意兴阑珊之作……不过提起临摹来,倒是让我想起一件趣秘事,从前不敢说与人听,后来出了画苑归园田居,渐渐忘了,前个月听说那小云寺着火,我才想起来。这事也只说与你夫妇二人,切勿外传引来杀身之祸呀。”
“什么趣秘事?”
盛临颇得意地道:“我从前所临吴道子一幅《地狱变相图》,被那阉人管通辗转收到手上,竟当真迹献于官家。官家与画苑研究了整三个月,鉴为真迹,那管通可是得了官家相当之赏赐。后来便悬挂在宫苑外小云寺内,前些时日听说小云寺着火,倒是不知这幅画还在不在了。”
文迎儿一听小云寺,便浑身抖擞,“我改日去帮先生去小云寺问询。正巧那地方与我也有许多渊源。”
转头瞧见冯熙面上有些僵硬,提到小云寺反而沉默吃茶,目光游离虚虚地盯着案几。
出来后倒已经傍晚了,冯君早就让月凝在门前等候,就怕他们与盛临聊得太久,误了去梁园的时辰。
等出来后冯熙先骑着他的小粽马去了,冯君和文迎儿上了马车。一路上只听见马车嘎吱嘎吱响着,谁也不说话,倒是文迎儿瞥见冯君手指头上也染了与她一样的颜色——显是前段时间她让月凝抱过去的那凤仙花泥。
冯君瞥见她在瞧自己的手指,便轻咳两声,将手指缩回衣袖里去,口上说,“那宗姬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我们冯家从来不攀附金枝玉叶,如果二哥他真想攀附于那宗姬,就是葬送了他前程,往后日日见他留在府中,都惹人鄙夷厌弃。或与那些皇亲国戚攀交,无所事事出入勾栏妓馆,那他就不是冯家人。”
说话仍旧是冷冰冰,但字里行间其实是表面了她站在文迎儿这一边。文迎儿也不知她今天是怎么了,又是主动出门又是与她示好。
车在梁园停下,两人下了马车,正要往梁园里的酒楼上走,正好一男子簇拥两名美姬从酒楼出来,借着傍晚亮灯从旁经过,错身时忽然拉扯住冯君的袖子。
“这是冯大姑娘罢?”
此人身伴酒气,冯君鄙夷一望,扯开伸袖子遮住鼻息。那人见她这作态,嘴角一咧轻蔑笑道:“未婚妻子便是这么迎吕某人的,哎,冯家当真好家教啊。”
☆、杂剧
“你是吕缭?”冯君松开袖子, 上下观察他, 登时眼神寒若冰霜。
吕缭是泽州团练使吕授的第四子,他大哥吕绮、二哥吕纭都是现在河北军中小有名气的战将,三哥早夭, 他为最小, 家中从小宠爱,为得战事吃紧,万不得已时还能“留个后”,就把他养成个纨绔。
冯君对他没印象, 但其实略小的时候,吕授曾携全家上门去冯家吃宴,因她美貌又显得不易接近, 不类他家中别的小姑娘们,所以吕缭他们哥儿几个都对她格外注意些。
他家中大哥、二哥都早早订婚,大哥虽说成婚后就一直待在军中没回过家,那大嫂体弱, 早早故去了, 他也没再续娶,二哥倒是美满。现就他一个, 因为冯家孝期三年的缘故——实际上是冯家落难的缘故,没将婚事办了,现在冯熙又在官场里头势头起来了,吕家这才重新打算接纳她。
若说这纨绔也有玩得利落的,与皇亲国戚走得亲近, 懂诗书棋画、蹴鞠打马,这叫真纨绔,像吕缭便是个假纨绔,样样都知道些,却什么也不精到,与他在一起游马走街的也就是几个像他这样的平庸子弟,通常都是吃了喝喝了便去勾栏,因此在京城纨绔子弟里也没甚的名声。
京中略有名声的妓/女,大多自身奇技淫巧,故而爱才,多愿意结交文士名士,像吕缭这样的也只便找的一些个庸脂俗粉。今晚上是与狐朋狗友在梁园多喝了几杯,梁园有劝酒的妓/女陪他,这会儿是醉醺醺的了,这两个女子送他出门上马车,遇上了冯君。
文迎儿闻着那一身酒气,再瞧他周身两个妓/女,虽扶着他,却脸也凑得远远地,似也对自己扶着的人有些嫌恶,登时替冯君感到一丝心凉。
这女子都希望托付一个好郎君,眼下这个吕缭——或许只是喝醉了,所以才丑态毕现罢。
那吕缭伸出一根手指:“你胆敢直呼你官人的姓名?”
冯君道:“我怎么不敢?”
吕缭哈哈一笑:“我今日没空与你做嘴,等你嫁入我家,咱们再攀扯这些!走吧,小娘子们。”
做嘴……这词儿可不是说话的意思,可是亲嘴儿的意思。他要说的是“说嘴”,舌头滑溜了说成了“做嘴”,登时便让冯君脸绿了起来。
文迎儿也瞪视此人,如此登徒浪子,要嫁给这样的人……
眼见他走了,文迎儿提醒冯君道:“大姐,你要看清楚,若你不愿意,就立刻悔婚。”
冯君的脸色难看,听她这么一说,更加恼怒:“关你什么事!”
语气说得过重,文迎儿倒也没什么,毕竟这是她的婚姻大事,谁也不愿意被撞见这种难看的场面。
但冯君往前走了几步,又顿步沉声说,“这婚事是我父亲在世所订立,结两家世情姻亲之好,我不会辜负我爹的。”
她声音软了许多,这已经是在示好了,文迎儿知道她也没法表现得更平和。等到了雅间门口,那百叶垂地竹帘的缝隙里透出里面的冯熙和孔慈正在说话,里边还有一个打扮朴素的老妪,正抱着个半大女娃剥橘子。
冯君深吸一口气,在竹帘前面显得有些局促。
“怎么不进去?”
冯君在帘子外挤了挤脸,努力挤出一点笑容,这才掀开帘子进去了。
她一眼盯住孔慈,又旋即撇开,向着孔慈母亲作个万福问好。孔慈母亲张氏,就是老实巴交的农妇,即便孔慈做了将军,因为常年不在家中,她仍然下地做活。四十余岁上生了这个女娃,据说是女娃克死了孔慈他爹。
张氏跟她点了点头坐下,用手拿起桌上的点心,掰开给她女儿吃。张氏的手皲裂发黑,显见是农活做多了,常年也洗不干净,就这么伸到了盘子里。
冯君微一皱眉,方才挤出来的微笑也没了,静静坐下。
文迎儿自然也是爱干净的人,但尊人父母,她依旧保持礼度,主动问询张氏身体等等,又逗那女娃,问说:“叫什么名字呀?”
“孔小环。”刚说半句,又被她娘用吃的堵上了嘴。孔慈看见,塞了箸到张氏手里道:“娘,你给她夹着吃。”
饭菜很快就上了,雅间的对窗下面就是演杂剧的,张氏抱着女娃仔细看,冯君心不在焉,也不说话,倒是冯熙和孔慈已经开始互相劝酒,一碗接着一碗。
文迎儿听他们说话,正巧孔慈提到他在太子春坊时调查那贡院街,冯熙沉吟道:“那名册我已看过,现如今皇城司在韫王手里,阉人管通将原先皇城司的人也撤换了一番,我们想查出贡院街这些官商牵连,暂时也用不上人。”
“我也是这么想。皇城司一旦在韫王手里,太子这边形势也被动。且连日已经有不少太子的人被皇城司的弹劾到官家那里,有些是因宿/妓、品行不端等事,这些事看上去一个不大,但全部联系起来,便能说成整个东宫靡靡。”
“眼下需要一个缺口……”
两人说一句,送一口酒,文迎儿沉吟一阵:“眼下不是有一个现成的缺口么?那徐鱼正店与京兆尹有勾结,而京兆尹又令判官主导了我们的案子,让他判给玉清神霄宫。”
徐鱼正店——京兆尹——判官——玉清神霄宫。
冯熙略一过脑,立即目光放量:“我明白了!”拿过文迎儿眼前的碗,也倒了半碗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