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朝霞阁,那明辉亮丽的布置便让她回到十五岁前,仿佛里头还坐着个备受爹爹宠爱的风韵女子。
赵顽顽印象当中的明节皇后,似乎是个看上去纯真善良的女人,她一颦一笑都让人醉目,过去她是喜欢来这里玩耍的。想到明节皇后的忧思直到病死,也是因为替官家给她弟弟粥里放了豆乳,身心受了谴责,赵顽顽以现在旁观者的心态思虑这事,自然也没有那么恨意缠绵,只不过觉出讽刺。
眼下一进去,座中两个女子,一个略微成熟,有她母亲的样貌,另一年纪较轻,此时穿着个风披,带着兜帽坐在那里,手里抱着暖水在啜。
“十二姐……瑞福?”
韵德起了身,“我刚从三哥那里把她接回来,迟了一两日回宫。这孩子被幽禁着吃不下睡不好的日日哭,生怕要去临川。马车都上了,还好我半道给截了,昨夜在我宅中睡了一晚,这才缓和了些。刚入我宅的时候,她就惦记着你,所以一将她救回来,就你瞅瞅她罢。”
赵顽顽想起瑞福刚从火场里出来后,已经吓得疯疯癫癫的,第二日定要同自己缠在一起。然后紧接着就遇到了这种祸事。她能不受打击才怪。一想着,看她将自己缩在那风披里,把头低着蒙在兜帽中,死死抱着个热水杯子,更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赵顽顽坐下来,把手覆上去,想握一握瑞福。但瑞福把手扒在杯子上不下来。
“回来吃东西了么?”
瑞福不说话。赵顽顽心道,她得缓缓疏导了。
“我让人给你做点吧,想吃什么?”
瑞福忽地抬眼瞪她,随后又低下头去。赵顽顽却被那眼神一震,怎么她看自己这么“怨毒”似的。
赵顽顽觉得不对劲,去强拉她手,“待会我送你回去……”
瑞福奋力甩开她,抬起眼来,脸色苍白,嘴角冷笑:“不劳十四姑了,这几日都是十二姑照顾我,而且我也不喜别人再碰我。”
韵德走过来,皱眉道:“怎么回事,她现在心绪不稳,怎么你还要刺激她。”说着赶忙过去环抱住她。瑞福将头放在韵德肩膀上,神色才恢复了。
赵顽顽觉得自己好像倏忽错漏了点什么。
韵德拍着瑞福的背安抚了她一会儿,转头对赵顽顽说,“你看也看过了,待会儿我就将她送回东宫去。该你做的事,该咱们商量的东西,你也不能食言。”
她指的是蓝礼要交给她。
韵德这时温温柔柔地对瑞福说,“你说句话,送送你十四姑。”
瑞福低低、恨恨地说,“走好。”
韵德好言劝:“笑着说啊,你现在可是长公主,可不能言行低了自己身份。”
瑞福听完,直起了身子,挺拔端秀,露出满面微笑,“十四姑万福,十四姑走好。十四姑夫妻两个对瑞福的大恩大德,瑞福绝不敢忘,一定感恩戴德,回报你们。”
赵顽顽听得不寒而栗。韵德高兴地笑笑,站起身,“我送送你十四姑。”说罢走上前来挽住赵顽顽一同出去,笑道:“她能吃能喝,样样都好,只不过对你很是寒心。我跟她说呀,都是你与冯熙劝阻大哥与大嫂不要救她,以大局为重。比起皇位来,比起你和冯熙的家仇来,她一个你的侄女又算得什么呢?她先开头还不信,但渐渐地,听说你回宫了,又加封国公主,她那一点就着的性子可不就信了。”
赵顽顽回头盯了她一会儿,想到自己倏忽了个什么。就是倏忽了这十二姐的口才,将个单纯小姑娘数次哄骗得神神道道。韵德还在得意,“怎么啦,她同你不好,同我好,你不会不开心了吧?不会因为这个,不肯放蓝礼,或者也耍手段要我难堪吧?我可是按你说的把瑞福放回来了,你是准备小心眼儿地跟我计较,要置我于死地吗?”
赵顽顽倒是无奈,这十二姐啊……
☆、聚宴
赵顽顽还没回了蕊珠阁, 她宫里的小内侍跑过来气喘吁吁地道:“方才掖庭狱的过来跟我说, 那刘仙鹤命大,打了五十板子还没死,然后吐着血叫嚷您, 想叫您再给他次机会。我就想您眼不见心不静, 叫人打死算了,结果又打了五十板子,这还撑着呢,还叫呢, 他们没见过他这样的,怕是老天爷不收,宫里头有点这迷信, 打过一百板子就来再讨个饶……不要得罪老天爷。”
赵顽顽想了想,道:“命这么硬?”
“果真啊,我们也……吓怕了,连掖庭狱的都吓怕了。”
赵顽顽自觉自己是个命硬的人, 对命硬的确实有种天生的怜悯。“那让人把他抬过来蕊珠阁养着吧, 你去帮他安排个单独屋子,再去从太医局领药给他, 就说我答应给他个机会报效了。药就给他都用我用的,从蕊珠阁的俸银里支取。”
那小内侍不敢迟疑,迅速地跑掖庭狱告诉去了。
回了蕊珠阁,过不半晌就看见有人抬着个担架接着盖着白布的人进来,那白布上到处都是血。赵顽顽起身过去, 将那白布揭开,刘仙鹤正在上面趴着,此时还能微微喘气抬眼,跟她气若游丝地说,“帝姬……我真是……真心的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觊觎您……再也不当帮凶……再也不……”
“再说就断气了。”赵顽顽叹一声,跟掖庭狱抬担架的内侍说,“也不是死人,遮着干什么?这白布你们遮过多少人,明知道他活着还给他盖,是不怕上面有疫病传在他身上么,现在这么抬进来,也不怕传在我身上?”
“公主饶命!”那几个人一听训斥,照例就想放下担架往下行礼,赵顽顽赶紧制止,让他们抬进去了。
赵顽顽回了自己卧房,凤霞好奇问说,“那刘仙鹤活了真的可靠么,我听说当年,他便是毒……”
她想说的是毒死崔妃那事。赵顽顽当然恨了,她自是知道每一个参与了她母亲事的人,都应该受到惩罚。可她心里明镜一样,刘仙鹤这样的人,在如今的掖庭狱反而不属于赵煦那一方,又是多年老人,他自己所做的恶事没有,全都是给人当了打手,比起卷入管通、谢素案子翻不了身的那些人来说,他是个身家清白的。
从明节皇后与韵德他们有内侍省的人帮衬上面,也让赵顽顽学到了什么。如果她能有一个像蓝怀吉、李铭府这样的内侍,在宫里与宫外,都会方便许多,这也是她决心留下刘仙鹤的原因。
至于她母亲的毒酒,乃是她爹爹所赐,若要说真正的报仇,对于一个送酒和送白绫之人,那一百杖也算半个偿还,接下来的一半,他应该用他的后半生赎罪才对。
人死一次,总会计取教训吧。她但愿自己赌对了。
两日后就听说赵煦准了让绛绡与霜小入宫,绛绡和霜小都毫不犹豫地就在宫里入了籍,按着她的意思给她们都封了个宫女里头的红霞披,在侍儿的等级之下,但她们一入蕊珠阁便做的都是侍儿内伺候的活,如果过得半年,就能报提升等。
赵顽顽见到两人别提多高兴,她立即遣散了其他人,把她们叫到卧房,两个人都局局促促,宫里的规矩都还没学,跟她说上几句话,就要被带去内侍省去。
赵顽顽知道绛绡定然会立即入宫,只是没想到霜小也这么干脆。但她的脸上却不似绛绡那样喜上眉梢,反而苍苍白白,目光呆滞,早没有以前那么机灵可爱了。
想着她才刚经历了孔小环的死,赵顽顽也不多问,嘘寒问暖几句,就放她们去内侍省去了。
晚上陪夜,赵顽顽将绛绡叫过来问,才知道在小环丧事时,她就已经神情恍惚,差点跌进葬坑里,好在被孔慈给拉住了。自那后她便躲着孔慈,一听说要入宫才有了精神,毫不犹豫就进来了。
但一进宫婚事便成了问题,刚进来就出去总是不合规矩,赵顽顽自然想着等她很快开府后,就再能让两人得自由,眼下只是陪她在宫里暂待时日,为的是自己的心腹。
过得不到一月,那刘仙鹤就能下地走动,立即跑过来求着要干活,殷勤得不像话。绛绡与霜小也都上了手。眼下让赵顽顽焦心的是她开府之事。
将近一月没来的程之海又来了,这回是来传话叫她面见赵煦。赵顽顽果然高兴,等她过去之后,赵煦特特让她在垂拱殿外等了半个时辰,此时已经孟冬,虽然晌午有太阳,却也依旧寒冷,赵顽顽依稀想起过去自己好像也曾在这里给他爹爹跪了很久很久。
“既陛下有朝事要理,我便先退去罢等陛下朝事完毕再来叫我,我即刻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