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墨誉正在七皇子处教他读书,却见七皇子漫不经心地打开书页,看着他的眼神很有点偷着乐的意思,墨誉教他念,他便跟着念:“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墨誉现在已经很好地把握住了七皇子的脾性,笑道:“七殿下可知这句话的意思?”
百里明煦从椅子上站起来,笑嘻嘻道:“我知道!等一样东西用不着了就要丢开,就像我和小泉子斗蛐蛐儿,我的大将军赢了他的二狗子,他的二狗子就要被丢了喂斗鸡了。”
墨誉哑然,却耐心十足地解释道:“殿下这种解释也对,但是太粗俗了,若是在陛下的面前,万万不可这样说。”
“哎呀,你烦不烦啊?”百里明煦忽然离了坐席,一把将案上的书给扔了老远,冲墨誉做鬼脸道:“马上你就做不了我的老师了,从此以后再也管不着我了,谁还愿意听你说什么大道理之乎者也的!烦死了!”
墨誉很是不解,以为他是小孩子脾气罢了,脾性很好地笑道:“这话是谁说的,若没有圣上的旨意,这书墨誉还会继续教七殿下读下去。”
“哼!就是父皇的意思!”百里明煦挺直了胸膛道:“昨天我听舅舅和母妃说,要重新为我选一位先生,你马上就要被调去那些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了!”
墨誉一听这话,如同晴天霹雳,他知道七皇子虽然顽劣,却不会胡说八道,他说这些话不会毫无缘由。当下,他就丢下七皇子匆匆出宫去了,他第一个去找的是他的父亲左相墨嵩。
去往议事处却没见到左相,一打听说是左相回府了,墨誉又追回相府,匆匆进了前院,撞上来请安的老二老三。虽然被管教了好几个月,老二老三在府里仍旧不改跋扈的性子,尤其是面对墨誉——这个家中的老幺,即便高中了状元,可他却永远不会像墨问那般走了狗屎运娶了位公主而飞黄腾达,所以,见墨誉如此怠慢,他们便不依不饶地扯住了他,哼道:“四弟,你近日是越发没规矩了!怎的见了二哥三哥却像见了个下人似的不理不睬?”
这深秋的天,墨誉却跑得满头大汗,见他们二人挡在他面前,他便俯首作揖唤道:“二哥,三哥。”
礼数周全了,二人还是不肯放了他,似乎他们得不到好处,也绝不会让他的日子过得舒服似的,老三墨洵上上下下打量着墨誉道:“哟,二哥,你还别说,自从四弟成了亲,娶了婧公主身边的侍女木莲,他倒傲起来了!听说过狗仗人势,还没听说过狗仗着儿子的势,不就是婧公主认了木莲肚子里的孩子作干亲么?你有什么好得意的!堂堂状元郎,沦落到仗着一个小婢女生的孩子作威作福,全然不将哥哥们放在眼里,你也就这么点出息了老四!”
老二墨觉更是猖狂,痞里痞气地掸了掸袖子,斜眼看着墨誉道:“老四,二哥告诉你,你就算再怎么有能耐,才高八斗满腹诗书,你也不过就是个贱妾所生的贱命,当真以为父亲对你抱有什么期望?未成婚先纳妾,你这破败的名声在外,哪个大门大户的还敢将女儿嫁给你?你这辈子也就这个命了!以后对哥哥们恭敬着点儿,否则,叫你在这府里也呆不下去!有本事你就靠着你那贱妾肚子里的贱种过一辈子,或者去向大哥摇尾乞怜,看看他还顾不顾得上你!”
墨誉的手在袖中握得紧紧的,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这些莫大的羞辱经由亲兄弟的口中说出来,句句打在他的心上,让他无法喘息。偏偏他还不能发泄,还得像小时候一样对兄长的打骂感激不尽,他像只最可怜的畜生似的挤出一丝懦弱的笑来,把所有气血吞进肚子里:“多谢二哥、三哥教诲,墨誉谨记在心。”
有人就是喜欢看到旁人毫无招架之力,待看到他服了软毫不争辩的怂样,老二老三顿时觉得畅快,又觉得挺没意思,趾高气昂地走远了。
待他们走后,墨誉站在原地久久未动,直到管家走过来,问道:“四少爷,您怎么来了?院子里穿堂风大,怪冷的。”
墨誉回神,敛去眼中的痛楚,挤出一丝笑意来道:“我来找父亲。”
“相爷刚与驸马爷一同回来的。”管家给他引路。
“驸马?”墨誉不自觉念出声,“与大哥一同回来的么?”
“是啊,如今驸马爷是陛下面前的红人,又是辅政大臣,无论官位爵位相爷都得听驸马爷的吩咐,咱们相府还真是沾了驸马爷的光啊。”管家谄媚地笑,为墨誉推开了门。
左相正坐在书桌前写着什么,见有人进来,他抬眼看了看,看到墨誉,又垂眸继续写着,口中道:“哦,是誉儿啊。坐。”
管家带上门出去了,墨誉一步一步走到椅子上坐下,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忽然听左相道:“誉儿,你得做好心理准备,突厥之祸发生后,朝廷查出了许多疏漏。陛下为了安抚百姓,整顿吏治,决定派遣年轻的官员下去各个州县历练,你是墨家最有出息的孩子,年纪又小,恐怕这次也得往地方上去才行啊。”
墨誉没想到父亲会如此直接地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京官之子有诸多好处,一般可以不必去穷乡僻壤的地方受罪,因为他们的父亲和家族十分强大,有了这种庇护,他可以安然无忧。可是,谁能想到,堂堂左相府的四公子,却沦为了那些地方小吏一般的角色,由皇子侍读迁为州县官员,无论品级是否高于六品翰林院编修,这根本就是贬谪。
墨誉呆了呆,忽然问道:“父亲,大哥是辅政大臣,这事他知道么?去地方历练的有几人与我一样?”
左相墨嵩放下手中的笔,道:“是陛下的旨意,但这件事我和你大哥都知晓,毕竟他如今位高权重。”
“那父亲有没有同大哥说,在陛下面前为我求求情,一去到地方上,父亲应该知道即便是丞相之子,也不知多少年才能回来。”墨誉陪着笑脸,充满期待地讨好着他的父亲。
左相墨嵩叹了口气:“誉儿,不是父亲不想为你求情,实在是不能求情,陛下的意思太坚决,而我与你大哥同为朝廷重臣,绝对不能徇私舞弊,若惹恼了陛下,整个墨家都会不保。放心吧誉儿,父亲会为你安排一个好去处……”
这是再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墨誉在心底苦笑,为了墨家的利益,他的父亲和大哥联手将他这个墨家微不足道的末子推入了火坑,他们明知下放有什么风险,也明知他要受很多苦楚,可他们不肯救他,不肯帮他,看着他一人无助凄惶,他们无动于衷。他从来不是墨家的人,他从来没有在这个家里受过感受过一丝丝的温暖。
彻底心灰意冷,墨誉从左相处退出来,也不见他的父亲有半句挽留,所有事情都已下了定论,只在这最后时刻通知他一声。他是那棋盘上最无力的卒子,只能认命地被推着往前走,前方是滚滚的波涛,而他没有后退的权力。
回到西厢时,木莲正在亭中晒太阳,她已有五个月的身孕,也比前些日子胖了不少,见他回来,她笑道:“墨誉,今日你怎的回来得这么早?”
墨誉听到她的声音,吓了一跳,面上仍旧一丝笑容也无。
在百里婧去往战场的几个月里,墨誉对木莲的照料也算无微不至,而对于木莲肚子里的孩子,对于他来说,也是完全新奇的事务,有一日他趁木莲睡着,手掌不知觉地抚上她隆起的小腹,微微地笑了,木莲恰好在这时醒了过来,见墨誉要抽手,她笑道:“摸一摸又有什么关系?何必偷偷的?”墨誉当下便红了脸。
因为朝夕相处,墨誉与木莲之间也渐渐日久生情,何况还有着一层无法割断的血脉关系。似乎在百里婧未回来之前,一切都很和睦。
然而,现在一看到木莲,墨誉就想起墨洵和墨觉的那番羞辱的话来,他之所以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多半是因为木莲和她腹中的孩子,若非他的名声如此破败,即便大哥和父亲要将他作为鱼肉放在案板上,他也可以向陛下求情,断不会活成如今如此狼狈不堪的境地!他堂堂文状元,数月来只担着翰林院编修一职,而他的大哥不过是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却在短短的几月间就一跃而成为大兴国最初风头的辅政大臣一品驸马!
原本,他是个连出偏院都需要人搀扶的病秧子!这其中的差距,不过是因为他娶了婧公主!而他墨誉与婧公主的侍女苟合!
真是羞耻!
真是天道不公!
他隐忍了这些年,讨好父亲,用功读书,从不与府中任何人交恶,眼见着二哥三哥粗鄙不堪难登大雅之堂,大哥体弱十年不曾抛头露面,为了家族的利益,为了墨家的复兴,父亲必定只能抬举他这个最有出息的老幺!
一切都该如他所想才对,为什么半道上他的大哥却偏偏出来搅局!夺去了所有的风头不说,还将他逼入如此绝境,他到底是何居心!他们是兄弟,为何要对他斩尽杀绝!
墨誉的心里完全地变了样,然而,即便是去死,他也绝对不会去求他的大哥,绝对不会!在他的面前低下了头,他就再也没有任何尊严可言了。如今还有什么地方容得下一个墨誉?
就在墨誉走投无路时,宫里来人将他请了去,太监引着他往熟悉的未央宫方向,等在深秋的萧瑟花园里见到司徒皇后,墨誉的眼眶忽然红了,司徒皇后微微皱眉,拉着他的手道:“好孩子,你受苦了。”
听了这句话,墨誉本来已克制住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滑落,他从小就没有娘,天下间对他最好的女人就是司徒皇后。他曾无数次想过,如果他也有娘,哪怕不比司徒皇后位高权重,他到底也还有所安慰,不至于孤零零任人欺负。表面上他是相府的四少爷,人人都捧着他,可其实在相府,他受尽了委屈和欺辱,因此,在过去的那些年里,他才会真正地怜悯着他的大哥,在他门庭冷落时,带着同病相怜的心态偶尔去瞧一瞧他。可惜,不是每个人都是墨誉,在他的大哥攀上如此高枝之后,竟连自己的兄弟也不肯拉扯一把,真叫他彻底灰了心。
让一个京官之子出入后宫,传出去到底名声不好,司徒皇后便长话短说道:“墨誉,你不用担心,本宫已向陛下求了情,你年纪还小,妾室又有了身孕,委实不该让你去那些穷乡僻壤。”
墨誉惊讶地看着司徒皇后:“娘娘,这……”
没想到最后一个愿意帮助他的人居然是司徒皇后。
一瞬间云消雾散,墨誉感激地跪下道:“多谢娘娘恩典!”
司徒皇后看着他的种种神色变化和言谈举止,不动声色道:“男儿膝下有黄金,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年纪虽小,却万不可学那些没用的女人,只顾着抹泪,任何时候都该有不卑不亢的态度,即便你只是个庶出不受宠的公子,明白么?”
墨誉俯身再拜,字面上的意思他懂了,可言外之意他却一点都没明白,他只是个京官的庶子,对他的管束本不该是司徒皇后的事,皇后娘娘何其尊贵的身份,却对他如此教诲,墨誉既觉得受宠若惊又觉得不大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