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仇恨,”佑樘突然嘲讽一笑,“你们一个个都让我放下仇恨,可是我为何要宽恕他们?万贞儿做尽了沦丧天良的事情,当初母妃因为她爪牙的迫害整日担惊受怕东躲西藏,过着非人的日子,最后还被她戕害致死。如今风水轮流转,我为何不能泄多年之愤?为何不能利用手中的权柄报复给她的族人和党羽?我宽恕他们?那当年母妃和我的血与泪又让谁来偿还?!为何在她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伤害之后,却要让我选择宽容放过他们?因果循环,他们当初作孽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今日!”
朱见深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儿子,一声声质问在耳,却是半晌无言以对。
他亏欠他的太多太多,如今醒悟已经为时太晚,什么都来不及了。
从重见天日的那刻起,他就迎着千难万难独自直面宫墙内外的风风雨雨,一路走来一直将自己的地位保到今日,这其中的艰辛,是外人所无法想象的。
在坚强的儿子面前,他这个做父亲的注定输得一塌糊涂。
朱见深苦笑连连,眼角有泪溢出:“樘儿,是父皇对不住你,对不住你母妃……”
“父皇根本从未爱过母妃,对么?”
长长地叹息一声之后,朱见深闭了闭眼睛:“朕对纪淑妃只是一时心动,当初临幸她也只是一次贪欢而已。朕这辈子真正爱的人,唯有贞儿。”
佑樘唇角那抹讥诮的笑渐渐晕开,却并不出言。
“朕能看出来,你对太子妃的情意与朕对贞儿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朕相信,”朱见深顿了一下,抬眼看向佑樘,“将心比心,你能理解朕对贞儿的心情。”
“乔儿不是万贞儿,”佑樘敛容迎视着朱见深的目光,“儿臣也绝不会让她成为第二个万贞儿。”
那言外之意就是,我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我绝对不会辜负她。
朱见深的神色一黯,急喘几口气之后,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佑樘面上的神色愈加复杂,伸手帮他顺了顺气。
“那丫头……那丫头对你也是情深意重,”朱见深喘着气,勉力笑了一下,“朕之前听贞儿说了,她护你可是护得紧着呢……你、你身边有这么一个贴心的人儿,朕闭眼之后也就放心了……”
佑樘的手尚停留在朱见深的后背上,眸光越发幽深,面容微微绷紧。
“朕去了之后,樘儿你要早日登基,”朱见深自嘲地笑了笑,“朕为君不明,不是个好皇帝,荒唐了一辈子,愧对祖宗。父皇晓得你之前很多时候是故作愚钝,其实朕的樘儿聪明得很,端的是人中龙凤呢。所以朕相信,你一定能重振我大明江山,弥补父皇的缺憾,成为万古流芳的一代明君……咳咳咳……”
朱见深剧烈地咳喘,挣扎着坐起身,双手颤抖地紧紧握住佑樘的手,眼中噙泪,嘴角却是带笑的:“父皇早已将遗诏拟好,就放在旁侧那个书架的第三层……父皇将祖宗的江山社稷交予你了,父皇相信樘儿……不会有负重托,父皇可以放心地去了……”
佑樘能感受到自己父皇剧烈的颤抖,以及他越来越虚弱的气息。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思维似乎停滞了一样。
“儿臣这就去宣太医来。”他突然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不知何时竟然已经带上了些沙哑哽咽。
“不必折腾了,朕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樘儿你看,这是何物?”朱见深说着掏出一个绸布袋子,含笑放到了佑樘手里。
“这,这不会是……”佑樘打开袋子之后,面上罕见地流露出了讶异之色。
“对,这是你的胎发。当年朕命宫人给你收拾头发,将你的胎发剪掉之后,就将这个收了起来。原本以为这么多年过去,已经失落不见了,没想到朕依着依稀的记忆,竟然又找着了,”朱见深缓了几口气,冲着他艰难地露出了一个微笑,“樘儿啊,咱们爷儿俩的性子有一点是极像的,那就是对一个女子情深不移。朕和贞儿这辈子算是错过了,希望你和那丫头能好好珍惜彼此,不要重蹈我们的覆辙……还有,若是能放下仇恨的话就尽量放下,切莫造太多杀孽……”
朱见深抖着手慢慢拍了拍佑樘的手背,用饱含期盼的目光望向他:“樘儿你可愿……可愿再叫朕一声父皇?”
佑樘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面前的人,嘴唇动了动,出口的声音略有些艰涩:“父皇——”
简简单单的一声,不掺任何的功利和算计,只是儿子对父亲发乎人伦天性的一句再自然不过的轻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