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还带着伤,于是身体上的痛楚与心底的彷徨互相加剧,其苦万状。他几乎是定在了那里,身体有些麻木。看到她扬手要扇过来时他也没有躲,他甚至想,或许生受了她这一巴掌他就能想得清楚些。
他精擅于帝王权略,各路阴谋阳谋也几乎不费思量,如今却看不透自己的感情。
她与他疏远对峙的那段日子里,他一直都在梳理他对她的感情,也一直在思索为何他当时一个字都说不出。她对他的日渐冷漠令他难受异常,却也让他将自己的内心看得更真切了些。
他渐渐意识到,或许早在开始时他就对她心存好感,不然也不会特特跑一趟。后来感情愈加浓烈,于是有了更亲密的接触。及至她质问他时,他已经可以十分坦然地答一句爱,可他当时始终缄口。沉默的原因除了尚理不清心中乱麻外,还有一个缘由便是近乎执拗的审慎。
他不肯轻易对自己的感情下论断,仿佛言爱也是一种承诺,不说则已,一旦出口便是一辈子。故而他慎之又慎,一遍遍审情度己,一遍遍扪心自问。
而形成这种审慎的根由,兴许与他的幼年经历有关。
他在心智上已经十分成熟,但感情上其实很懵懂,所以不免后知后觉。
不过虽说他想明白了,可如今再去跟她补说却已经没用了,她认定了他是虚情假意,他说多少句都是白费。但好在他醒悟得不算晚,只要她还爱着他,就能把她的想法扳回来。再就是,她被身份绑着,想跑也跑不了。
她时常兀自懊恼自己狠不下心放不下他,他瞧见了直想笑,既然都跳进他的坑里了,还想跑?
她对他误会太深,所以他选择找准症结下狠手,只不过这狠手是对他自己下的。他也根本不怕她知道他舍命救她都是提前筹谋好的,因为他是在以命相赌,这一点已经足可以证明他所要向她证明的。
万贞儿的背水一战失败后,身体也走向了衰竭。她死的时候,他脑海中反复浮现母亲临终时的场景。看着万贞儿惊惧而死,他没有预想中的快意,反倒觉得一阵悲凉无力涌上心头。
万贞儿死了又如何?纵使万贞儿死了,他母亲也回不来了。
再回不来了。
他心里对父亲也存着恚愤,万贞儿的确祸盈恶稔,但若没有父亲的纵容和不负责任,事情根本不会走到今日这样的局面。
然而在父亲弥留托言时,他忽然就恨不起来了。
父子两个僵了近十年,父亲直到垂死时方才悔悟。
他望着已然宾天的父亲,胸口窒闷难当。他屈膝跪下,端端正正地朝父亲叩首。再起身时,已是泪流满面。忆及诸般往事,禁不住伏地恸哭失声。
自从母亲去后,他已很少再落泪。
血浓于水,父子天性终不可改。他其实仍旧清晰记得当初相认时父亲蔼然可亲地将他抱在膝上的场景,清晰记得当初父子融洽的那段时光。
或许他这些年并不曾真正憎恨过。自幼时起,他身边的每个人都只教他如何去爱,没有人给他灌输过仇恨。母亲如是,怀恩如是,其他人亦如是。
父亲弥留时一直拉着他流泪忏悔,他知道父亲是真心悔悟,但此刻后悔有什么用呢?逝者已矣,伤害既成。
父亲说他也对不住万贞儿。万贞儿后来的毒辣扭曲确实全部拜他所赐,最初的万贞儿一定也温良敦善,不然不会被派去照顾年幼的小太子。
他不会让乔儿成为第二个万贞儿。
登基后,他很快将怀恩从凤阳召回,并亲自出宫相迎。
怀恩年已老迈,风霜满面,此时瞧见眼前亲来迎候的少年天子,一时间感慨万端,当下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