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瞠目结舌,有些不敢置信,但小皇帝冲她点了点头,两道英气的眉微微拧起:“就是你,还要朕说第三遍吗?”
圣命不可违,怀珠纵使在不乐意也得随小皇帝一道离去,至于殿内旁的宫侍,小皇帝一概都遣退了,小皇帝在临走前语重心长地对陆稹讲道:“你不必担心朕,朕周围这样多的人,能够照顾好朕的。你就安心照顾蕊蕊就好,让蕊蕊快些好起来。”
他舔了舔嘴唇,一副馋猫模样:“朕还惦记着她做的糖糕了。”
随即便领着福三儿和怀珠出去了,陆稹站在原处面色莫测得很,良久后突兀地轻笑了一声,招来另外个放得下心的宫侍照料梅蕊,也出门回值房去了。
卜葬日行刺的事情便落了下来,刺客招供是恭王所指派,陆稹将扳指转了转,又再转了转,对手下的亲卫吩咐道:“备车,我要往恭王府一趟。”
行过闹市,恭王府便在怀远坊间,恭王是个极有趣味的雅致人,闹中取静,别苑的名字就叫做静苑。车马停在朱门前,此前便已先行派人来通禀一声,门前早有青衣小厮候着,瞧见陆稹拾阶而上,忙迎上来:“护军请随小人这边来。”
陆稹点了点头,跟在小厮后面,穿堂转奥,才在一处水榭间见到了恭王。他上前向着恭王作揖,垂眼道:“臣参见王爷。”
“护军不必多礼。”恭王正跪坐于一方矮几之后煮茶,他年岁与陆稹差不多,但瞧着眉目间要更寡淡一些,大抵是红尘俗事都看不入他眼中,再多喧嚣都入不了耳。听闻前段日子他府上住了一位道士,成日与恭王攀谈道法,并顺带给这位王爷炼丹服用。陆稹看恭王这模样,怕是再过个几年,就要得道飞升了。
茶香袅袅中恭王替陆稹斟了一小杯茶,推至陆稹面前,问道:“护军此番前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扰了王爷清静,臣实为愧疚,”陆稹这样说着,却瞧不见丝毫的愧色,他从袖中摸出一张叠好的笺纸,递给了恭王,“臣这里有一份供状,还请王爷过目。”
恭王捋着衣袖,伸臂过了矮几来接那份供状,一举一动都透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但身在人间,怎会不染尘埃,除非真的是成了仙,否则一概都是凡俗。
那份供词恭王只览了一遍,就放在了桌上,风炉之上沸水咕噜作响,雅人品茗都讲求四合之美,茶、水、火、器缺一不可。长年的清修让恭王看着格外清心寡欲,对供词上的指认,他未见得有惊怒的神色,只道:“护军便是为此事而来的么?”
“正是,”陆稹正襟危坐,“王爷清修避世已久,这样的罪名怕是王爷担当不起。”
“谋逆这样的事情,无论本王避世与否,都担当不起,”恭王抬起眼来直视陆稹,“但既然护军愿在定罪之前来见本王,本王便知其中有转圜的余地。”他拱手向陆稹作揖,“本王愿闻其详。”
恭王的模样瞧起来倒真像是事不关己,陆稹的手被宽大的袖面笼罩,暗自拨弄着扳指,片刻后才开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臣认为王爷是清白的。”
“哦?”恭王像是只顺着陆稹的话往下接一般,“供状在此,护军却还相信这不是本王做的?”
陆稹笑了笑,卜葬日的刺杀早便在他掌握之中,主使者是谁他心里明镜似的,一清二楚,唯一的变数,是梅蕊。
因知晓对方的谋划,刀尖指向小皇帝时他早已有所准备,正备着将小皇帝推开自己挡上这一刀,哪知道还有人比自己更快。
这棋局因她全盘皆乱。
被捉住的刺客是货真价实的,但其中他尚安插了另外几人鱼目混珠,好趁乱让他人自食恶果。但瞧见那把明晃晃的刀嵌进她肩头,血水浸透她的前襟时,他便突然不知所措,连指令也忘了下,平白荒废了此前的筹谋。
事后是恼恨的,所以问她为何要那样做,救驾二字谁都会喊,但真当到了生死关头,却很少有人能付诸实践。她却坦然地对他讲,许是为了财,又或是为了人。
她怎么瞧都不像是贪财的性子,不然为何之前一直碌碌无为于文学馆。她才道小皇帝身边数月,也不见得会为皇帝而忠心至此。难不成她所谓的为人,指的是他?
第24章 春断肠
陆稹觉得自己是犯魔怔了才会这样想,但皇帝不知道为什么打起了撮合他与梅蕊的算盘,这又让他着实啼笑皆非。宫中虽然寂寞,但于他这样的人来讲,有人相伴反而会让他觉得碍手碍脚,哪怕她再聪慧伶俐,都与他无关紧要。
他便先将与她有关的事情抛去一旁,径直来寻了恭王,恭王自怀帝尚在时便淡泊于权欲,陆稹跟在怀帝身边,与他仅见过几回面,印象中恭王便是个清矍的形容,如今看起来更显得消瘦了。他穿着道袍,仙风瘦骨,皮肤呈现出病态的苍白,许是坐久了让他有些累,他咳了两声,然后道:“护军有什么事情想要委托本王去办?”
淡泊名利不代表他愚钝,恭王在当年是个早慧的皇子,之所以避世也是将朝中局势看清才做出的决断。陆稹手中握着于他而言不利的证据,纵使这桩事情并非是他所为,只要他陆稹想要什么结果,那便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刺杀皇帝的罪名哪怕是莫须有的,他也担不起。
陆稹持着供状来寻他,自然是要与他作交换的,但恭王着实不晓得他现下的情状是有什么值得这位护军大人惦记的,也惫懒于和他周旋,索性开门见山地问了出来。
果然,陆稹唇角一勾:“王爷说笑了,臣不过是想向王爷借一个人而已。”
恭王一怔:“谁?”
他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深,薄唇掀开,伴着初春的软风吹入了恭王的耳中,恭王的身躯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陆稹身后斜逸向池面的一枝红梅,在暖阳中落下了最后的红蕊。
出殡那日是个极好的天气,云朗风清地,梅蕊身上的伤还未好便没有一同前去随侍。怀珠在她旁边给她剥着橘子,讲着一些趣事儿。
她也算是走了运,本来荣太妃看她手脚利索,指名要将她带去一同守陵,怀珠当时得知这个消息时抑郁了许久,红着眼圈对梅蕊说要和她永别了,弄的梅蕊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当初想向小皇帝讨赏也是因为这个,她舍不得怀珠去那陵园中,守着或是丰功伟绩或是声名狼借的帝王骨,伴着那些帝王曾经的宠妃,终老于其间。
那日小皇帝带着怀珠和福三儿一同出去后,许是心情不错,便同怀珠讲了几句话,怀珠嘴甜,哄得小皇帝更加愉悦,顺手就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将她调去了尚宫局,做了个女史。怀珠高兴得不得了,这回她便再不会与蕊蕊分开了,先前还做好了此生不见的准备,喜从天降,开心的她一连剥了五个橘子。
梅蕊好笑地瞧着桌上被剥的干干净净的橘子,问道:“你剥这样多,能吃的完么?”
怀珠手上未停下,又开始剥第六个:“管他呢,吃不完给福三儿呀!”
像是发现了什么,梅蕊总觉得怀珠近来时时将福三儿挂在嘴边,不错眼珠地盯着她:“你近来似乎同福公公走得很近?”
怀珠边剥边吃,听出了梅蕊的弦外之音,舔着嘴角:“蕊蕊,你怎么也变得这样好事儿了呀?”
“我这叫好事儿么!”梅蕊矢口不认,“近来在这殿中待着太闷,我闲得浑身难受,趁这会儿护军伴驾出宫去了,你陪我往外走走,松活松活筋骨。”
怀珠呼天抢地地喊:“天爷,你伤还没好呢!松活什么筋骨?不怕将伤口再松活得撕开?”她抬起手来作了个撕扯的形容,猛摇头,“这事儿就算护军不在,我也不答应。”
“而且,”她狐疑地瞧了梅蕊一眼,“什么叫趁护军不在,说得像护军是你的谁一般?”
梅蕊剜了她一眼:“护军得了陛下的口谕照看我,让我伤好之前都不能出门,这你又不是不晓得。”她强自按捺住那微末的惊惶,“这样的事儿我与你解释多少回了,你还不信我么!”
“我信呀!”看梅蕊急了,怀珠连忙说道,她挠了挠头,又看了看桌上摆着的五个半橘子,嗳呀一声:“你若是嫌闷了想出去,那我便陪你出去走走,左右伤也好了些,是用腿走又不是用手,碍什么事儿!”
说走便走,梅蕊半月未得见外面的景象了,冬日的萧瑟褪去,草木抽新绿,整个宫城才像是从先帝驾崩的阴霾中走了出来。怀珠与梅蕊一路行去,宫中人大多都有事务缠身,与她二人一般闲适地寥寥无几。
才转过太液池畔的一株柳,一列勋卫便迎面而来,赵淳瞧见了梅蕊,眼神一暗,梅蕊左肩伤着抬不动手,便象征性地向赵淳问安道:“赵统领。”
赵淳身上有世家子弟显而易见的贵气与骄傲,他本是不愿理梅蕊的,但梅蕊率先同他打了招呼,他碍于教养,不得不回应,便停下了脚步,转向她,板着脸将她看着:“梅蕊姑姑。”
他声调拖曳着,阴阳怪气地让梅蕊心头很不舒服,扬了眉问他:“统领今日心情不大畅快?是谁惹着统领了么。”
她也并非是真心想问,好不容易见着除了陆稹怀珠等以外的熟人,免不得客套一两句,若是依照赵淳以往的性子,必然是回她极为爽朗畅快的一句“谁能惹着我”,但今日的赵淳却似乎有些不同,他阴着神色点头:“确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