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嘴上说着罪过,面上却无丝毫悔意,谢长渝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开口三分醉意:“不过金杯玉盘,也算得佳宴?”
又伸手向她,骨节分明的手在月色下连指尖都透着风流的光,他掌心有一枚朱砂痣,如最艳色的胭脂,又如最珍贵的心头血。沈渊挑挑眉,谢长渝一笑:“殿下不提,那只能由微臣来开口,殿下既然前来为微臣庆贺生辰,那么,礼呢?”
沈渊直直看着他,那只手的姿态似极了邀约,檐下的那个人眉眼艳极,骑马走在牙城街头就是一幅花开风流的盛景。她心底一声轻叹,面上带起笑,一字一句的说:“谢三,我要和亲去禹国了。”
谢长渝的手一僵,随即在虚无的月光中一握,收回胸前摊看,那枚朱砂痣在月色下越发艳红,他嘴角持着笑:“哦?那真是一份大礼,恭贺殿下。”
那笑像是花期将逝的昙花,却一直不败,沉寂的夜突然起了风,将庭中那几树矮樱吹得簌簌生响,长久的沉默后,谢长渝再开口:“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
声音轻得像叹息,温柔又多情,沈渊笑了笑:“月前闻远出使禹国,与禹帝所拟的盟约。”
谢长渝听她这般回答,眼底有光掠过:“所以连殿下也被蒙在鼓中,是吗?”
她就直端端站在那里,像月下的一只白荷,亭亭而立,带着默认的神情,谢长渝握着月光的手又摊开,手臂垂下掩在袖袍内,依旧是很轻的声音,带着无奈:“殿下,你又在骗我了。”
以她在南戎朝堂的雷霆手段,怎会被当作一颗棋子而不自知?八岁作《臣论》,十二献《国策》,十六创荒云骑威震中州。他犹记得熙定二十一年的那场内乱,太子逼宫,皇城十三禁关,已破十二,叛军直指青霄殿。最后一道门前,她只身立于城楼之上,玄衣银甲,铮铮风骨,手持弓箭,箭矢三发,如流星火石。第一箭,凛然杀意生生逼退为首的太子丈余,第二箭,正入太子坐下战驹前腿,直钉入地,战驹霎时前伏跪地。未等叛军有所反应,第三箭穿喉而过,消弭了这场皇权之争。
自那之后,国主因此事心力交瘁而病倒,而她却在朝政国事上一展锋芒,手段果厉,行事稳重。谢长渝出入宴请时常听朝堂之人议论纷纷,都说那敬武公主许会是南戎第一位女主。
“难道天命帝女的传言是真?”彼时,钦天监在醉酒后的喃喃自语入了他的耳。
天命帝女,兴我南戎。
衮服加身,九章之纹,谢长渝一杯酒入喉,觉得登极于她,应是理所当然。
要他相信她会甘于屈服联姻的枷锁?谢长渝嘴角的笑变得冰冷:“殿下自己的主意,别拿国主与闻大人当幌子骗微臣。”
“哦?”沈渊似笑非笑,一瓣落樱在她肩头,偏生出无限的缠绵,她看着谢长渝,“世子此话怎讲?”
谢长渝风流绝艳的眉眼像是封藏千年的冰雪,月光落在他眉梢都被冻住,他眼底含着霜,字字句句如冰锥:“我不知你?”
只这一句,沈渊浑身一震,竟是难再开口。
他知她,胜过她知自己。
世人道她声名胜极,天纵英才,指掌翻覆间南戎风云尽变。熙定二十一年那场宫变,她只身立于城头,冬月的风如刀锋,振袖间欲割裂衣袍,铁甲在身,长弓在手,她手心却浸出薄汗,十二禁门已被沈洌踏破,而第十三道禁门形同虚设根本没有任何防守,这是皇室尽知的事情。厉营甲士五千,个个以一敌十,那时荒云骑还未创立,只她一人镇守第十三玉京门,高高城门上风霜无阻,尽数落在她肩头眉梢,铁骑纷沓而至,震裂青石宫砖,为首的是她那骁勇善战的大哥,带着想要颠覆皇权的心,向她走来。
那天的风雪是带了香气的,极淡的一丝,却被沈渊捕捉到,“温骨香”——南戎贵族常用的香料,再寻常不过,然而那天太子出兵前饮过下属递来庆功的玉露酒,温香软玉,最是**。
所以她才能三箭逼退并射杀太子,“温香软玉”的毒,能让人神思恍惚并浑然无力,她只在一人口中听过这种毒。
谢三。
他知她会独身立于玉京之门,所以他让潜于太子身边的心腹递上玉露酒,在禁宫燃起温骨香,她从城头下来,皑皑风雪中,见他立于铜铸纹龙的香鼎旁,大氅迎风而扬,是琼枝玉树的风姿,凡物难匹。温骨香入鼻,淡了她周身杀意,他只笑吟吟一句:“恭贺殿下。”
七成的风流意,三成的卓然骨。
沈渊定下心神,目光破过谢长渝周身冷意而去,直直与他对上:“世子不贺?”
谢长渝目光骤然紧缩,像是一根锐利的针,扎入沈渊心口,欲拔还休,只听谢长渝一声朗笑,清风明月下牙城花开满墙头,却因他失色,他笑着,毕恭毕敬地说道:“恭贺殿下。”
他笑中带着冷意,一声贺毕连告退的礼也免了,径直拂袖而去。沈渊眯眼看着他隐入房门中,房门嘭地一声关上。
“影。”
庭中矮樱簌簌而落,竟是显出一个人影,那人带着狐狸面具。
第28章 岂风雨
阖宫都人心惶惶地,梅蕊甩了步子在宫道上走,福三儿和怀珠跟在她后边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实在是没得法子了,亮着嗓向她喊道:“姑姑您就这样去,令牌什么的也没有,是备着硬闯出安福门么?”
她这才停下了步子,上唇挨着下唇紧紧抿着,福三儿大喘了一口气:“天爷,您总算停下来了……等等,您这是又去哪儿?”
福三儿看着梅蕊折了身往西走,急忙又追了上去,他喊不应她,只能扯了扯一旁怀珠的袖子,怀珠脸色莫测得很,被福三儿拉得狠了,才拔高声问她:“蕊蕊,你到底要做什么?”
还是怀珠的话要管用些,梅蕊步子慢了下来,她回头看了怀珠一眼:“去找陛下要通行令牌。”
“你疯了!”怀珠倒抽了口气,一个箭步上去就将她扯住,“为了个陆稹,你至于这样?你从前同我说过的话,是不是都给忘个一干二净了!”
她扯了梅蕊就要往回走,咬牙切齿:“你同我回去好好待着,别想着去什么护军府。”
“怀珠!”梅蕊挣开怀珠的手,退了两步,“我是发过天花的人,恶疾再也奈何不了我,护军他于我而言有更深的渊源,于情于理我都该去看他。”
怀珠拧眉:“什么样的渊源,你怎么从未向我说过?”
“现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梅蕊捏了捏自己的手,垂目道,“我有东西落在他那里了,必须去看一看他。倒是你危险的很,还有小福公公,”她转过头去看了福三儿一眼,并向他躬身行了个大礼,“怀珠便教给小福公公了,请公公务必要保她平安无虞。”
福三儿惊得一个哆嗦,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您给小人行这样的礼,岂不是折煞小人了么?”
他话还未说完,梅蕊都已走得老远了,怀珠错着牙又要追上去,被福三儿一把拉住,她回头来瞪他:“你拉着我做什么?放开!”
“方才我是在劝梅蕊姑姑,现下我要劝一劝怀珠姑娘,”福三儿将自个儿因方才疾跑而微微有些凌乱的衣襟理整洁后,对怀珠道,“梅蕊姑姑的性情怀珠姑娘怕是最了解不过,姑姑她一旦拿定主意的事情,是容不得旁人置喙的。你这样死命将她拦着,其实是让她违背本心,倒不如放手让姑姑去做,她清楚她在做什么。”
怀珠静了下来,狐疑地瞥了福三儿一眼:“可你刚刚不也同我一眼,拼死拼活地要拦她吗?”
福三儿打了个哈哈:“方才是方才,现下是现下嘛。”
方才他是不晓得梅蕊已经发过了天花,出过痘的人再也染不上这病,她去了也好,也好让病中的护军有个慰借。想起自家护军也发了病,福三儿又愁起来,扯着怀珠的袖子将她往回拉:“怀珠姑娘行行好,护军同梅蕊姑姑都交待下来了,让我照看好您,但我实在是放心不下护军,还是得回护军府上去,我将你送回去便走,您在屋中好生歇着可好?别让他二位老人家挂心。”
怀珠打鼻孔里哼一声:“我瞧着便是那般不令人省心的么?”福三儿实诚地答了个是,气得她别过脸去,“行了,我晓得照顾好自己,你去吧。”
福三儿嗳了声,正要背过身去紫宸殿外候着梅蕊,与她一道出宫去,哪晓得听见身后怀珠嘟囔道:“都走了倒好,留我一个人,谁也用不着我来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