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珩从他的言行中瞧出了轻慢来,陆稹这个名字他不是不曾听过,谁人不晓得那长安城中班弄风云的权宦,但他若是想着到了陇右来也能像在长安那般如鱼得水,那便是错了,徐珩冷下了一张脸,拂袖而去,福三儿跟着从外面进来了,小心翼翼地道:“您今日的药奴才给您熬好了,趁热喝下罢。”
陆稹这才睁开眼来,将福三儿端来的药一口喝了下去,连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福三儿一面收捡药碗一面看着桌案上的盒子,问道:“护军,徐将军给您送什么来了?”
“萧敬中的手指。”
福三儿霎时白了脸,“徐将军他好的不送,偏要送这么个晦气的东西来,是个什么意思?”他磨牙切齿,“早就晓得陇右的这些人都不服管教,何敬的事儿摆在那里了,他们还是未将护军放在眼中么!到底晓不晓得监军是个什么差事,君之宠臣,国之所尊,是为监军。是替陛下督察军中事宜,与将帅分庭抗礼,专掌功罪赏罚,他们这样胆肥,实在是藐视天威!”
越说便越是气氛,若不是怵那截断指,福三儿险些都要拿着盒子去徐珩那里替自家护军讨个说法了,陆稹听他絮絮叨叨一通念,揉眉只说道:“好了。”
福三儿便停了下来,望着盒子,“那这东西怎么处置?”
“烧了。”陆稹倦得很,半搭着眼,“萧敬中与突厥人勾结已久,这截断指想来也不是他的,此刻他不定在何处逍遥。”
福三儿睁大了眼,“萧敬中不是前陇右节度使么,怎么会与突厥有所勾结?”讲到这儿他突然顿悟,“所以此前陇右大军才节节败退,退至了玉门关?那他怎么会被突厥俘虏,若是安生地待在陇右军中,岂不是更好?”
陆稹难得有这份闲心,他侧过了头,道:“此事徐珩多半也知晓,萧敬中被俘,有他的一份功劳。”
话说得福三儿更糊涂了,他还想问些什么,但瞧这陆稹已经倦了,每次用了药后陆稹都会犯困,他只得将疑惑咽回腹中,凑过去问陆稹:“奴才伺候您歇下了?”
陆稹拿手挡在眼前,低低地唔了一声,这幅药他此前断过一段时日,现在再用起来,难免要更不好受一些,由福三儿伺候着睡下了,一梦竟梦回了长安。
皇城偌大,他束手立在城头,将整座皇城一览无遗,身侧的城墙上做了个人,衣袂飘然的模样,他喉头有些发涩,开口时声音都是哑的:“阿姊。”
是那年悬梁的陆贵妃,眉目与陆稹七分相似,都是绝佳的风华,她将碎发挽到耳后,温温柔柔的笑:“少谨。”
自陆氏一族被降罪后,他便鲜少做梦了,更莫说梦见至亲,一时间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倒是陆贵妃又再开了口,她脚下踩着从古旧城墙外刮过的风,眉目柔和,“看样子你过得很是不好。”
“是。”陆稹掖着袖,淡淡道,“阿姊当年弃我而去时,可有想过会留我孤身一人么?”
“抱歉,”陆贵妃依旧是在笑,“阿姊是真的过不下去了,你晓得的,少谨,陛下他……”
陆稹喝断了她的话,“陛下已去,阿姊便莫要再提陛下了,如今是太子为帝,赵氏也被废黜,阿姊的仇,我已替阿姊报了。”
“可是少谨,”陆贵妃侧身瞧着他,“并不是非要这样才好,阿姊不愿见到你这般,阿耶也不愿的,若是可以,阿姊希望你能放下这些,多看看旁的事,比如那位如故姑娘。”
陆稹的神色从漠然渐渐柔和下来,他的话在风里飘摇,“阿姊也晓得如故?”
第70章 长风寥
“晓得,”陆贵妃往身后的皇城看了一眼,笑道,“也是个可怜孩子,当年梅先生在府上时,她便与你有过婚约,世事无常,兜兜转转还是与你相遇了,不该珍惜么?”
陆稹默然片刻,“这不该由阿姊来交待,我自己晓得。”
“是啊,你也这般年岁了。”她的笑带了些悲凉,身后繁华的长安城倏尔化作一片火海,高卷的火舌舔舐过陆贵妃的裙角,她轻声道,“她安不安稳,你自己最是晓得。”
滔天的大火中陆贵妃纵身跃下城楼,扑入火海之中,陆稹于城墙上蓦然回首,整座皇城浩浩汤汤都是火舌,梅蕊在何处,是紫宸殿,还是掖庭?
他从梦中惊醒,帐外是陇右的寒风,遒劲肃杀,像是要生生将人的皮肉从骨上刮了去,他从绵软的榻上撑起身来,福三儿靠在屏风外面打盹儿,听见了里面的动静,也跟着醒了,忙问道:“护军醒了?”
陆稹嗯了一声,自来陇右他便有些水土不服,气候恶寒,约莫是染上了寒疾,福三儿愁眉苦脸,要去叫大夫来,却被陆稹唤住了,他坐在那里揉眉,“长安城的信来了么?”
福三儿摇头,“没呢,前一封是半月前来的,算了算路程,差不多也就是这几日了。”
说着又很担忧地道,“护军的病不要紧么?”
“不要紧,”陆稹掩唇咳了两声,方才梦中的情景恍如还在眼前,不安的情绪漫上来,他皱眉,“信来了后,第一时间交由给我。”
福三儿应了声是,又伺候陆稹歇了下去,退回屏风后托腮看向裹着毛边儿的帐帘子,喃喃道:“长安可千万莫出什么事儿啊。”
梅蕊无声无息地几日未曾在紫宸殿中出现了,便是连小皇帝也觉得不对劲起来,陆稹不在,他凡事便只有过问襄王,说起江南修建堤坝一事时,小皇帝突然想起梅蕊便是江南人士,按捺了几回,便忍不住问四喜:“蕊蕊今日也不曾来么?”
四喜点头,“姑姑这几日许是身子不大好,染了风寒罢。奴才一直未曾见到她,陛下若是有事要寻姑姑,奴才便去掖庭替您传话,让姑姑来一趟。”
“什么?”小皇帝大惊失色,“蕊蕊病了!”他猛地站了起来,襄王坐在旁边,面不改色地看了他一眼,问道:“陛下怎么了?”
小皇帝攥拳,“皇叔,这回朕忍不了了,蕊蕊她病了,朕要去看她!”他从御案后绕了出来,不由分说地往外走,四喜有些为难地看了眼襄王:“王爷,您瞧……”
“无妨。”襄王摆了摆手,面上的神情却也见不得恼怒,倒有几分春风得意的模样,也跟着走了出去,未走几步小皇帝便在朱墙间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对身旁的四喜道:“去,将她给朕传过来。”
四喜领命去了,不消片刻后边儿就跟着神色慌张的怀珠,小皇帝还未来得及将话问出口,怀珠就先在他面前跪下了,扑通一声,听着就觉得膝上一疼,她不住地向小皇帝磕头:“请陛下恕罪。”
“恕什么罪?”小皇帝不解,一双眉拧了起来,“有话便好好说,哭哭啼啼的,像什么话!”
她眼泪涟涟地道了声遵旨,拿袖往脸上一揩,随后又是满面的潸然,哽咽道:“蕊蕊,蕊蕊她不见了。”
第71章 香字令
她给了所有人一记棒喝,襄王也愣在了那里,早前便做好打算这宫女会坏事,是以让隋远备好了万全之策,怎如今的举止倒令他措不及防起来,他沉下色来,等着小皇帝的反应,小皇帝不负众望地惊怒道:“甚么叫蕊蕊不见了?你同朕说个清楚!”
怀珠声泪俱下,“蕊蕊前段时日便不曾回来,奴婢只当是您将她留在紫宸殿值守,但这般久了没蕊蕊的消息,奴婢心里也不踏实,就差人打听,这才晓得蕊蕊也不在紫宸殿中!”她抹着眼泪,眼睛都肿得像核桃,“奴婢急的不晓得该怎么办,哪晓得却从蕊蕊的妆匣中翻出来一封书信来,上边儿写着她放心不下护军,追去陇右了!”
从怀里把那份书信摸索出来,怀珠哆嗦着递给小皇帝,头也不敢抬,“您瞧,这可怎么办哪!”
小皇帝急不可耐地将那封信夺了去,展开来上上下下看了足足五回,梅蕊的字迹他是认识的,这确然是出自梅蕊的手笔,行文间的不卑不亢也是梅蕊特有的风骨,她讲她实在是放心不下陆稹,陇右苦寒,刀剑无眼的,她只想陪着他。
真是放肆!小皇帝气得面色铁青,她怎么能讲出这样不知廉耻的话来,他不过是将陆稹支开,好从北衙收回此前那些怀帝所赋给陆稹的权罢了,刀剑无眼他不晓得么?他年幼丧母,赵氏只将他当作保住荣华富贵的棋子,怀帝又常年缠绵病榻,说到底伴着他长大的还是陆稹,他怎会让陆稹命丧陇右,不过是想等着朝中局势平定之后,换个人去陇右,将他再召回来就是了。
她怎么就能这样想自己,太不识大体了!小皇帝对女人的麻烦又添了新的认识,他本以为梅蕊与旁的女人并不相同,谁晓得竟是他看走了眼,面前怀珠还在嘤嘤哭泣,哭得他心烦意乱,一声断喝:“哭什么哭!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