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怀珠。”
梅蕊接口这样讲,隋远哧地笑出声:“也是,你与怀珠情比金坚,护军与她落水,你先救哪一个?”
他突如其来地插科打诨,让梅蕊措不及防地愣在那里,随即缓过神来,慢悠悠地道:“我不会水,谁也不救。”
隋远讶然,“就这么眼睁睁地瞧着他们,见死不救?方才那要与护军同生共死的痴情到哪儿去了?当真是脆弱不堪,依某之见,表妹妹怕是没有自己所想的那般喜欢护军。”
梅蕊往门口看去,见得有守卫来回走动的身影,隋远压低了声音道:“襄王大概起了疑心,往后只能见机行事。”在离别前又添了句,“其实如故不必太过担心护军,即便是没有我,单凭护军自己,也能安然无虞,莫要将襄王想得太厉害,声势造得大,未必就能笑到最后,有句话讲得好,骄兵必败。”
说完便离去了,梅蕊又再躺回了榻上,从怀中摸索出那枚铜钱坠子,反复熨帖在手心,缩入被褥时,只听见外边儿的风更是喧嚣了。
以及那一声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的低喃:“少谨。”
长安城中发生的事情不晓得为什么都被从中截断,陇右连一丝消息都未曾收到,梅蕊的书信倒是照旧半月一封地来,讲的都是些平淡的事情,比如蓬莱岛的梅花开了,紫宸殿屋檐下的冰凌今日落在了四喜的头上,将四喜砸了个头破血流,以及她在小年夜时吃了饺子,却是在最后才吃出了铜钱。
语句间陆稹不晓得为什么品出了些愁绪,福三儿在一旁斟茶,笑道:“您想梅蕊姑姑了。”
陆稹不置可否,垂眼又将她的字打量了一遍,最后落款的如故二字瞧起来似是有些不稳,落笔虚浮,陆稹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招来福三儿,“长安城中近日一切可好?”
福三儿摸着脑袋道,“陇右这块儿离长安太远了些,前些时日里传来的消息都是好的,您就别担心了,陛下好着呢,梅蕊姑姑也好着,这不是都给您寄信了么?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呀——”
但他这心里不知为何就是悬在半空中就是落不下来,大抵是要亲眼见到她才能够确定,相思这个词他向来只在诗句词赋中读到过,从来未曾亲身体会在其中滋味。现下倒是尝了个透彻,不及防地便捱过了隆冬,眼见着是破冰的时节了,他还记得春日里在她耳鬓边盛开的牡丹,再惊人的国色也比不上她分毫。
大慈悲寺中的牡丹,再过段时日也该盛放了。
徐珩打帘进来时便听见陆稹念出了这一句,前段时日的几仗打下来,一路大捷,春风得意摆在他面上,一撩袍,毫不客气地就坐了下来,对陆稹道:“监军是想念长安了?”
陆稹勾唇,“徐将军若有这等闲心,不如想想如何才能攻破城墙,咱家记得不错的话,大军已在此扎营足足十日,在这样拖下去,粮草怕是要接济不上了。”
他说的话徐珩都晓得,但突厥人马死守贺猎城中,任凭他派人在外叫阵也不出,军中骄躁意气早生,他压了又压,才堪堪稳住,陆稹一路上都未曾正面插手过军中事务,但徐珩却晓得很多事情他在背地里都打理清楚了,否则不可能这一路行进得这样畅顺。也不晓得是不甘居多还是佩服居多,徐珩咬了咬牙,暂且将面子先抛下了,低声问道:“不晓得监军可有良策?”
“将军是是在问咱家?”陆稹悠然捋了袖,“咱家早有前言在先,绝不干涉将军,便也不晓得将军这般出言是为何,想让咱家出尔反尔?”
徐珩也不管那样多,挠了挠头,“监军的美名,我早便听过了,往日里不信,如今一见才晓得名不虚传,不愧是统领北衙的人物,此前是徐某失礼了。”军中粮草短缺,长安那边的补给还未跟上,贺猎城中的粮仓是最大的一块肥肉,只要攻下贺猎城便万事大吉,这也是当初徐珩执意要在贺猎城与突厥人死缠到底的原因。
这些心思陆稹怎能不晓得,他转拨着玉扳指,那双手比玉看着还要细嫩,纤长而有力,带了十成的美感,只瞧他微微眯起了眼,笑着看向了徐珩,“将军果真要听咱家的意思?”
“自然。”
“好。”
陆稹从圈椅内站了起来,走向舆图前,手指就按在贺猎城旁,白璧无暇的侧脸在有些昏暗的帐内显得不近人情,将将回暖的春日里,徐珩却莫名觉得周身一寒。
徐珩听他道:“突厥人不出来,那便逼他们出来。”
第73章 若游丝
从营帐内出来的时候,徐珩觉得今儿的风有些凉。
陆稹的法子阴损,他听完后才晓得这位护军为何年纪轻轻便会独揽大权,副将见他出来了,凑过来问:“将军,陆监军怎么说?”
徐珩咬了咬牙,“真他妈的不是人。”
自突厥盘踞在贺猎城起,便将城中的百姓给逐出了城中,现下五万大军都驻守城内,靠着贺猎城连年来的储粮,死守着这座孤城,摆出一副要与陇右军耗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夜里徐珩领着人马将欲行时,陆稹穿着深紫交领锦袍走了出来,福三儿跟在他后面托着个红木漆盘,上面摆着酒壶与两盏玉杯,站定在行列前,还带着冰雪气儿的风将陆稹的衣袍吹得鼓胀,他对徐珩道:“咱家来替将军壮行。”
除去与梅蕊一同的时候,他在旁人面前都自称是咱家,有时候倒真会觉得自己是个宦官了。白璧般的人就立在冬末的寒风中,俊得出奇,让徐珩身后那群参军多年的将士看傻了眼,刺溜一声,不晓得是那个胆大包天的在吸哈喇子,徐珩扭过头去瞪了一眼,才回过身来,面色有些尴尬:“多谢监军。”
陆稹没去计较,立在那里,衣袍猎猎的模样像是迎风招展的旗帜,斟满了两盏酒,一盏给了徐珩,一盏握在他自己手中,开口是辽阔清越,“愿将军此行顺遂,旗开得胜。”
“承蒙监军吉言了。”徐珩爽快地干了那盏酒,顿时豪气万丈,将手中的酒盏一抛,哐当一声落在地上摔成两半,本该是极为潇洒的举动,偏遭了陆稹不咸不淡地一句:“这是先帝御赐的酒盏。”
徐珩呃了一声,假作未曾听见,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上马后领着一行将士离去,福三儿瞧着这位将军的无赖形容目瞪口呆,又看了看地上碎成两半的酒盏,心疼得眉头都拧了起来:“这位徐将军怎么能这样?这可是先帝爷赐的酒盏,世间再也寻不得第二对了,说摔就摔,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当真以为是自个儿的东西了?”
陆稹却掖了袖,神色无波,福三儿见他这样,自己也定下神来,为难地问道:“护军您瞧,这可怎么办是好?”
陆稹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摔了便摔了,先帝赐的东西也不止这一件,随意。”
说完便往营帐走去,福三儿跺了跺脚,跑去将酒盏捡了起来,追上去问陆稹,“您说,徐将军这一去,果真能成事儿么?”
许是不大信徐珩,福三儿嘟囔,“自从那日徐将军问过您的话后,瞧您都有些不一样了,您同他说了什么,叫他敬畏成这样?”
说修罗话做修罗事,这些都是陆稹拿手的本领,他松了松领口,只觉得有些气息不畅,“下毒。”
果真是太过阴狠了,但现下经不起耗,再这样下去,只能退守回最近的城镇,太伤士气,徐珩前思后想之下还是决定听从了陆稹的话,带着人去下药了。
福三儿不能理解,“那更下游的那些城镇呢,他们可怎么办?”
难得他想得这样长远,却也不是要质疑陆稹什么,话才说出口他便晓得错了,膝头一软就跪在了地上,张口就要辩解:“护军,奴才不是……”
话才从唇齿间溜出,陆稹苍白的脸就映入了他眼底,福三儿大骇,上前去就扶住了他,“您怎么了?”
连手中的红漆木盘都不顾了,撒手就丢在地上,另外个玉盏也给摔得粉碎,陆稹握拳掩了唇,剧烈地咳了两声,摇头,“不碍事。”
“这怎么能叫不碍事!”福三儿急得不行,“之前您便觉得不适,到现在还未好全么?您这样一直强撑着不告诉奴才,也不让人来瞧,拖久了再轻的病都成了重症,您却还冒着寒气来给徐将军壮行。”他只恨自己没能早些发觉陆稹的不对,懊恼地垂下头,“都怪奴才眼拙。”
陆稹抿唇,“不管你的事,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晓得,没什么大问题。”他推开了福三儿,背脊挺得笔直,福三儿在后面抹眼泪,捏着嗓子喊:“您是不是在怨奴才?”
这句话让他顿了顿步子,也有些晃神,怨这个字,他听旁人问过他许多次了,其实他并不曾有过这样的情绪,论数来唯一怨过的,大概是当年将他丢下的自缢在冷宫的陆贵妃。是以他这样多年都不曾入过冷宫,惫懒去那片伤心地,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他向来将自己的心思看得很通透,是以才能在最初之时就堂而皇之地追求梅蕊,他在高处待得太久,冷眼旁观悲欢离合,需要一个人将他再度拉入红尘中。
那个人恰好是梅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