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之前,云扬以飞白之名,向郡主辞行。言说要随家主回京住一段时间,想辞去幕僚之职。郡主一再挽留,说无论飞白先生在哪里,西北郡守府都为您虚位以待。
郡主亲自送他出来,站在车马前,宛平沉吟了下,“本打算让宣儿去军营中历练的,但听闻朝中有召他进京的打算……”
云扬哪能不明白她的忧虑,却无法直接劝解,换了个角度切入话题,“国丈大人年事以高,军中的事,还是太操劳了。正趁此回钦使巡防,您便接国丈回西北来奉养。若是京里来了旨意,亦可由国丈带着世子回京。孩子还小,有至亲在,也是个照应。”
宛平目光一闪,立刻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陛下是要收军权呢。若西北是她的封地,她自然是要军政独揽,但陛下并未封西北给她,可见陛下还是觉得不是时机。
时机?什么才是最好的时机?宛平想到宣儿的身世,心里有些沉?
“难道陛下她打算……”宛平思来想去,唯有一种推论。
云扬也皱眉,面对宛平,他说不出于公于私的话来。宛平多年前的创伤,一生难平,心中已经无爱,她更不愿意在感情和肉体上勉强自己。
宛下有些意冷,淡然笑道,“守在西北,心中徒留的,都是最不堪的回忆。诞下宣儿时,我以为自己会恨,可毕竟母子连心。孩子是无辜的。这些年来,我与宣儿相依为命,我今生亦再无他想,唯愿孩子能平安长大成人,活得开心如意。”
这话,直指当年,竟是直接将飞白当做云扬了。
云扬并不吃惊,宛平如此聪慧,若是还认不出他来,才叫人吃惊。不过宛平这话,听着让人心涩不已。
云扬负手,良久无语。
倒是宛平先叹了气,“人这一生,倒有几个能活得畅快如意?”
即便贵为天子,不也是这样?行事也得瞻前顾后,爱恨皆不能任意。想到刘诩,她不由看了眼面前的人,又心痛得移开了眼睛。
云扬淡然笑笑,缓声道,“什么样的日子,才叫畅快如意?人生而有苦才有乐,蔫知这乐,不是苦后的余甘?愈艰苦,愈艰韧,此后,才会有大进益。宣儿虽然生而艰难,却幸有郡主关爱,国丈疼惜。历苦难,才知甜蜜,经磨厉,才懂珍惜。他是只小雏鹰,得给他振翅一飞的天地。相信我,宣儿往后会好起来,也请郡主要看得见希望。”
宛平细细品味云扬的话,眼睛缓缓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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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平八年春。
陛下下令,效仿西北,在大齐各州郡兴学。从西北调出众多有经验的学馆主管分散各地,协助兴学事宜。
西南和西北的豪富们,再次联络各地富商,慷慨解囊。实现了幼学全部免各项杂费,还供一日两顿饭的目标。另凡家中所有孩子皆入学的,可领补贴。
幼学一开,大齐的各府各郡,从此贫儿也可入学,大街上再看不到白日嬉戏的顽童荒费时光了。
不必人人都学圣贤书,毕竟考取功名的人还是少数。但人人识字知礼,乃是教化之根本。
这是这一年春天。新年刚过,太子游历回京的第二天,发生了一件大事情。
太子伴读广昌侯之子十三岁的苑广华,在闹市纵马,不慎伤了路人。人已经押送有司,广昌侯去岁病逝,其夫人只此一子,听闻可能流刑,大恸,进宫,哀哀向太子求情。太子感念她母子情深,却亦知道法理不可废,遂与皇上道,“广华是急着进宫赴儿臣之约,才伤及了路人。论起来,他本无心,儿臣却也是难辞其责。如今他若服刑,留下老母一人,孤苦伤心,实不是孝道。儿请求与广华分责。”
刘诩淡淡道,“如何分责?你的伴读们何止一人?若都有急事要见太子,便可在闹市纵马?若他日你登基为帝,分派下去的,哪件又不是急务呢?是不是大家都可在这京都里策马而行,而不必担心被责,因为有了过错,也有陛下分担?”
这话挺重。元忻只是太子,他日为帝这样的话,怎么也不能这样讨论。元忻却张着澄澈眼睛看着刘诩,“上行下派,儿臣若发旨意,必会量才,量力而行,何况大臣们亦都是国士,怎能个个都无故妄行呢?”
刘诩皱眉,“你治理朝堂,不是靠法理,而是要靠个人的修养?”
元忻知道这话绕进了死胡同,他垂下眼睛,沉了一会儿,“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儿臣始终坚定信,法理之外,还有人情。说到底,法,不过是治国的手段,人的权衡,才是最主要的。”
刘诩看着他的眼睛,刚满八岁的孩子,眼里闪着坚定的光,却又不凌厉,润泽澄清。
刘诩垂下目光,滞了好久,“好,此事便交与忻儿吧。”
“谢母皇。”
当日太子微服,出宫去了苦主家里……
几日后,判决定下。苑广华闹市纵马伤人致残,免去他太子伴读的职位。满十六岁后,驱逐出京。因其母孤苦无依,便准其携家眷同行。苦主因他纵马致残,生活无依,苑广华需尽赡养义务。
苦主是年近五十的老者,妻早亡,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因无一技之长,只以卖菜为生。太子亲至他家,悉心问顾,又替苑广华许诺。只看他家有何要求以弥补苑广华的过失。商议妥当后,苦主撤告。
判决一下,以戴忠信为首的言官们,群情不满,纷纷上本。在皇城里,天子脚下,竟然敢闹市纵马,实是不敬皇权。这罪名太大,太子在朝上听政时,就开口驳了几句。言官们转而上本指责太子御下不严,枉顾法理。
“如果往后有案,都似太子这么个断法,还要律法何用?”御使们道。
这罪名更大,直指太子难堪一国之明君。
慎言在朝下,找到戴忠信,深切恳谈,希望御史们不要再揪住太子不放。
戴忠信比六年前稳重老成不少,他深深地看着慎言。这是慎言头一回私下里找他,为的却是要他徇私留情。看着慎言深锁的眉头,戴忠信一下子就心软了。他长长叹气,“言相,这回苑广华的案子,若是别人办的,也就罢了。可他是太子,将来的国君,处事不公,不依法理,这朝事,若都是这样和稀泥,咱们大齐早晚要乱套的。”
“忠信是与中宫大人不对付,但那是私怨,他这些年在外征战,虽战功显赫,但若有咎,我必参他,可他若洁身自好,我也不会无故找茬。可太子不同,他既是储君,便被万民瞩目。在处理这案子时,他从没把自己当主审过。悲悯之心是难能可贵,此案处理的也是皆大欢喜,可道理就是道理,律法不容侵犯。”
“这次大人亲自出面,忠信便撂开手,不过……”戴忠信沉吟了下,“太子这性子,从小到大,便是这样,以后也难改。若再有类似事件,他和言相你意见定然相左。就像此次,言相你对太子让了步。可再有下次,你该做何选择?”
慎言沉吟无语。
在陛下寝宫,刘诩面对太子,也是无语。
“这就是忻儿所说的分责?”刘诩指指面前厚厚的一叠奏本。
“大家注意力都转到儿臣身上,广华压力便小些。”元忻很坦荡。
刘诩怔了怔,“你是这么想的?”
“嗯。儿臣其实明白,做一国之君,应着眼大事,大局,胸中有大策略,可儿臣也希望能珍惜每个身边人。儿臣多担当些,便能兼顾,有何不可?”
刘诩点点头,“忻儿你重情重义,是个真君子。可君子成不了有为的帝王。”她点了点面前的奏本,“这些本章里,把道理翻来覆去说得很明白,你拿去研读吧。”
元忻闪了闪大眼睛,亲手捧起厚厚的一叠。
“忻儿,”刘诩叫住往外退的儿子,从她的角度望过去,八岁的元忻,身量还未长开,圆圆的小脸还有可爱的婴儿肥,但身板挺直,神色清明,闪亮的大眼睛在粉嫩的小胖脸上,象两汪清澈湖水。她不由软下声音,“忻儿,你保住了身边珍惜之人,全了自己的情义,可换来的是你的臣子们的犹疑和猜忌,失去的是国士们的心。现下你还小,大家不会揪住一个孩子的善心做文章,可人总是要长大的,当你坐在母亲的位置上时,你要做一个什么样的帝王,趁现在,你多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