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世界
四月的舒城,杏雨梨云,春山如笑。
靖王府的避暑别院里,栽种了一片苍翠的竹林,半遮半掩地环绕着一座精巧华丽的楼阁。
楼阁上,纱帐飘舞,羽扇轻摇。府中的冰窖早早打开,冒着寒气的冰块,被人奢侈地堆在帘后,任由它们在大热天里融化成水,以此降温。
新鲜的瓜果被切成了精致的小块,放在了天青玉碟上,但是,许久都没有被动一动。
婢女香桃跪坐在了楼阁角落的竹垫上,点燃着驱赶蚊蝇的熏香。
舒城是周朝的王都,软红香土,繁华如烟。如今正逢旱年,才四月份,天就转热了。草木茂密之处,蚊蝇也扰人扰得厉害。
香桃熄掉了火,将香炉的盖子轻轻合上。转头望向了栏杆的旁边,欲言又止。
楼阁的栏杆旁,阴凉处,放着一张桃花石打造的凉椅。上方躺着一个少女。
观之模样,不过十五六岁。相貌娇软,眼缝很长,有几分稚嫩的盛丽之色。似乎是因为天气闷热,双颊浮着红晕,神情也恹恹的。
夏日衣衫薄软,落在玲珑娇躯上,因为贪凉,鞋袜都没穿,赤着一双玉足。
时不时,她就会看向楼阁底下的那一片绿荫,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回来。
正是这一个世界的俞鹿。
香桃拿起了白羽扇,一边给俞鹿轻轻地扇风,一边善解人意地道“郡主,您若是困了,不如奴婢扶您入屋休息吧”
俞鹿托腮,摇了摇头。
香桃半跪了下来,端详俞鹿神色,轻声道“郡主,奴婢观您这几日都有些心神不宁。莫非您是在担忧圣上赐婚一事”
周朝的皇族姓俞,旁系极多,盘根错节,相互倾轧。
如果后世有史书记载这段历史,大概会这样描述周朝皇族的骨子里,仿佛有残酷多疑的因子,一脉相承,同族自相残杀得厉害。
建朝至今,不过四十年,龙椅上就已经换了九任皇帝。每一任皇帝的在位时间都极短,很快便会因各种缘故,被毒杀、被谋害、死于非命。
这么多任的皇帝里,并非没有过出淤泥而不染、有改变现状的抱负的皇帝。
譬如,对上一任的皇帝,在弱冠之龄登基。之后大展拳脚,试图除旧布新,却被宗亲势力阻挠,始终无法破除沉疴积弊,为此郁郁寡欢。不到两年,他就被太监发现自缢于祖庙的横梁上,只留下了一道罪己诏。下场和前几任皇帝一样,不得善终。
死得那么突兀,一看就有猫腻。但是,朝廷官员不敢查,不敢问,生怕自己当了出头鸟,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而老百姓,对这些事就更见怪不怪了。
先帝自缢死后,接棒上位的是他的叔叔永王,也即是当今的皇帝永熙帝。
俞鹿的父亲靖王,是最受永熙帝信任的王爷。
这是因为,靖王与永熙帝本来就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关系一贯密切。
在争夺那把龙椅的时候,靖王在暗中给永熙帝出了不少力。
更重要的是,永熙帝的子嗣单薄,虽然妃嫔众多,却只有两个儿子长到了成年。靖王的子嗣更少,膝下唯有俞鹿一个女儿,对永熙帝构不成半点威胁。
永熙帝不是一个明君,但是,相当疼爱俞鹿这个侄女,对她几乎有求必应,简直将她当成了公主。
年初,俞鹿就满十六岁了,到了说亲的年龄。永熙帝亲自给她物色夫君。
据他的口风,这桩婚事,很可能会落在去年的探花郎、如今在翰林院当侍郎的连烨身上。
连烨今年二十岁,相貌英俊,文采斐然。最重要的是,初入朝廷,背景很干净,不怕他当上了郡马以后不安分,能被俞家轻易拿捏住。
香桃知道自家的郡主一向十分喜爱美男子。连烨的皮相很不错,故而,口风传来时,俞鹿似乎并不排斥。
但前日,俞鹿在楼梯上没站稳,摔下来后,晕了过去。醒来后,她便心事重重,似乎想推掉这桩婚事。
果不其然,香桃不过试探性地提了一句婚事,俞鹿的表情,就立刻垮掉了。
实际上,香桃猜得倒是没差。
俞鹿的确想推掉这桩婚事。但她的主要目的,是活命。
前天,俞鹿摔晕后,做了一个噩梦。
惊醒以后,她的心脏,怦咚直跳,简直要从嗓子里蹦出来。如雨渗下的冷汗,湿透了几层的衣衫。
在那个梦中,她被一个叫做“系统”的声音告知,这个世界,是由一本叫做重生黑莲花摄政王的书所幻化成的。
而她,正是书里的一个坏女人角色。
这个世界的主角,也就是命运之子,名叫嵇允。
嵇家三代入朝为官,家风清廉,碧血丹心。嵇允的祖父,官拜丞相,为生民社稷,鞠躬尽瘁。
周朝宗室干政、谄臣当道的顽疾,嵇家自然也看在了眼里,忧在心头。
在自缢的先帝还活着时,嵇家就是支持他变革的后盾。
可惜,周朝皇室已经烂到根了。先帝还是太年轻,胳膊拗不过大腿。事败之后,台前的先帝上吊自尽,坚贞刚正的嵇家,也遭到了构陷和加害。
永熙帝以“包藏祸心、其心可诛”为罪命,降罪于嵇家满门。
嵇家下到三岁,上到八十,都被贬为奴籍。但永熙帝给了他们一个选择,要么就留在舒城,要么就被流放到南边蛮夷之地。
舒城贵人如云,嵇家这些年,明里暗里,不知开罪了多少奸佞小人。奴籍者,是无法为自己挑选主人的,若是留下来,落到这些人的手里,下场大约会被磋磨至死。
嵇允的祖父年迈,已在狱中冤死。嵇允的父亲,铮铮铁骨,毅然选择了带举家老小离开舒城。宁可路上受苦,也不要留在这里,向佞臣摇尾乞怜。
被流放的前一夜,下着暴雨,嵇家人被重兵看守在院子里,不得外出。嵇允用尽了办法,透过密道,悄声来到了靖王府,求见俞鹿一面。
不错,他们是认识的。
周朝的贵族女子,地位颇高。除了不能参政之外,男子可以做的事,她们大多也能做。可以一起读书学字,参与骑射、马术比赛。两年前,俞鹿和贵族子弟一起在国子寺接受太傅的教导,间接地见到了嵇允。
嵇家的年轻一辈,本就颇多才子能人。嵇允是最受瞩目、最让族人骄傲的一个。芝兰玉树,清冷英逸,才兼文武,不知是舒城多少闺中少女的梦里人。
分明不比他们这些贵族子弟大几岁,嵇允却已经当上了国子寺的直讲。
“直讲”是协助太傅教导学生的职位,须得学识渊博之人,才能胜任。
一方是学生,一方是夫子。一下子,嵇允就和俞鹿他们拉开一个层次了。
接触不久,俞鹿就发现,嵇允这人正经得很,如月如松,性格沉静,也不爱笑,要不是长得好看,总是板着张脸在看书,她估计要给他安一个“书呆子”的称呼了。
他越是这样,俞鹿就越喜欢逗他。还喜欢在下学后,故意找些问题为难他,塞给他看自己上课时涂的画像。
虽然十次有九次,都会被嵇允瞪。但是,俞鹿反倒觉得好玩。
这是因为,她总觉得嵇允的身上,有些东西,和她周围的人很不一样。
如同在糜烂而黑暗的环境里,延伸出的一枝挺拔向上的青竹。让她不自觉就想靠近。
虽说,嵇允对她的接近无动于衷,还总是冷酷无情地和她保持距离,但是,感兴趣嘛,又不是非要回应。
要是嵇允变得跟她身边的人一样,油嘴滑舌的,她反而不喜欢。
她在国子寺待了大半年,也骚扰了嵇允大半年。课业快结束时,她借故去讨教,找嵇允的麻烦。
因为没站稳,她摔在了嵇允身上,凑得实在近,那一刹,她就跟鬼迷心窍了一样,吻了嵇允的脸颊一下。
嵇允的反应很大,仿佛是动怒了,推开了她,脸颊通红,厉声道“请郡主自重”
第一次被厉声训斥,俞鹿的脸颊烫得厉害,做了个鬼脸,就转头跑了。
后来想了想,算了,反正她也没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