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外表普通的马车载着皇帝出宫,直奔诏狱。
陆晋曾做锦衣卫指挥使,诏狱中人对他并不陌生。所以,他在这里比他想象中要好许多。
他正坐着闭目养神,忽听一阵脚步声,扭头看去,微微一怔。
夏日炎热,来人却将头脸都兜在一袭黑色的连帽斗篷中。这身形他太过熟悉,是以,尽管看不清面容,他还是猜出了来者的身份。
那人直接让人打开牢门,挥手令其退下。他大步走了进去。脱去帽子,露出略带疲惫的面容。凉凉地道:“你在这里,倒挺安逸。”
陆晋早猜到是他,故作惊讶,匆忙施礼:“皇上?”
“怎么?没想到朕会到这里来?”皇帝在唯一的椅子上坐下,眼角的余光从陆晋方才用过的笔墨上掠过,想起他怀里的罪证,他立时面色一沉:“在这里还想着给人私通消息吗?”
“皇上,臣对皇上忠心耿耿,从未有过不臣之心。”陆晋定了定神,“还请皇上相信微臣。”
皇帝恚怒,自怀中取出一物,“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朕也想相信你!可证据确凿,你让朕如何相信你?!晋儿,朕自问待你不薄!可你竟生出这等心思!”
“什么证据?”陆晋皱眉,“肯定是假的。”他到此刻,都还不知道皇帝所说的证据究竟是什么。
皇帝冷哼一声:“假的?这是你与瑞王勾结,私下来往的信件。你敢说,这不是你写的?你的字,还是朕一笔一笔教出来的。你稍大一些,朕没少检查你的功课。这是不是你写的,难道朕还分不清楚?这上面还有你的私印。”他胸膛剧烈起伏:“纵然你是厉王之子,长宁侯欺君罔上,朕也曾想着不迁怒于你。可你呢?你竟生出这种心思?你太让朕失望了……”
他说到后面,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年长陆晋将近十一岁,看着这个外甥长大,平时没少照顾他,甚至在其年幼时,还好心教他读书写字,在其长大后,又对其委以重任。陆晋就是这么回报他的?
“请皇上明察。臣自小得太后和皇上教诲,忠君爱国,从未有过其他心思。至于勾结瑞王、试图造反,更是无稽之谈。皇上还不相信臣吗?”
皇帝垂眸,指了指桌上的信件,越发失望:“那分明是你的字迹,你还想抵赖不成?”
陆晋低头打量罪证。如果不是确定他从未写过这些内容的话,他也要怀疑这出自他手了。这笔迹、行文方式,跟他平时的习惯太像了。而且,下面的私印,更是一模一样。他如果说这是假的,估计没人会相信。
他一颗心倏地一沉,一张一张翻得仔细。
忽然,他看到一个“慧”字,他眸光一闪,一字一字:“皇上,臣从没写过这样的信,是旁人伪造的。”
“你当朕不认得你的字么?”皇帝冷笑。在看到这些信的第一眼,他就眼前一黑。无他,这字他太熟悉了。再看到信中内容,是两人合计如何谋逆造反,如何除掉他登位,他更是怒不可遏。
陆晋轻声道:“小时候,舅舅教晋儿写字,还教过晋儿避尊者讳。祖母的闺名有一个‘慧’字,所以我在写到‘慧’字时,要么减一两笔,要么以其他字替代。舅舅看这封信,可有一丁点避讳的意思?”
皇帝微微一怔,倒是给他勾起了几分旧日回忆。陆晋在太后身边长大,皇帝那时是个半大孩子,少年老成,主动教外甥写字,还有模有样,叮嘱他避尊者讳之类。舅舅这称呼,自他十六岁登基以来,就再没听陆晋喊过了。
陆晋笑了笑:“至于这私印,更容易了,拿一块萝卜,三岁小儿都能刻一方出来。皇上请看,这封信的时间是去年八月初六,当时臣率人在杨洪升家门外的大槐树上守了一天一夜,哪里能抽出时间再写一封信给瑞王?”
皇帝神色微微一变,他记起来了,去年八月,锦衣卫确实是在捉拿杨洪升。
不等皇帝回答,陆晋又道:“皇上,历来谋逆之人,都恨不得立刻消灭罪证,哪还有留下完完整整的信件,就不怕落入别人手中么?却不知这信是皇上从何处得来的?”
皇帝面无表情,他沉声道:“别问是从哪儿得来的!你以为只有这一样证据吗?”
只是他最先看到的就是这个,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
陆晋苦笑着摇了摇头:“信件都能造假,其他证据又岂能当真?皇上,这分明是有心人想挑拨我们君臣关系。”
皇帝食指轻扣桌面,发出“哒哒”的声响,并不说话。这些证据是季安呈上来的,季安虽有私欲,但跟随他多年,对他也算忠心。季安真的会做出陷害旁人的事情么?季安哪有这样的本事?
看他神色有些松动,陆晋续道:“这一招用来对付别人或许未必管用,但是对付臣,就是极其精妙的一招棋了。人们最受不了的就是亲近之人的背叛。皇上信任臣,所以眼睛里更加容不得沙子。才会在看到假证后,痛心疾首,怒不可遏。”
以他对皇帝的了解,这个时候与其晓之以理,不如动之以情。
皇帝静默了一会儿,缓缓合上了眼睛。他的确讨厌背叛,也讨厌被欺骗。在看到证据的那一瞬间,他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
陆晋跪下,郑重施了一礼:“还请皇上还臣一个公道。”
“好。”皇帝缓缓开口,眸中闪过冷光,“就算谋逆一事另有隐情,朕已派人彻查。那你身为厉王之后,又当如何?”
“我不知道为什么说我是厉王之后,我只知道我父亲是长宁侯陆清,母亲是成安公主,我母亲早逝,是外祖母和舅舅把我养大。如果舅舅要取我性命,我毫无怨言,只希望不连累长宁侯府。”陆晋眼神清澈坚定,无一丝迟疑。
话是这么说,不过如果皇帝真要他性命,他也不会坐以待毙就是了。他心里很清楚,经此一事,他和皇帝不可能再回到从前。想来皇帝也很清楚这一点。
皇帝“呵”了一声:“如果查出你是冤枉的,朕还不至于因为你的出身就要了你的性命。”
但也只是留下他的性命而已,绝对不会像之前那般重用他。厉王的后代,他到底还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放心。
陆晋垂眸:“多谢皇上。”
皇帝站起身,收起了信件。他几步走到门口,也不回头:“朕会彻查,你好自为之。”
同来时一样,他乘马车回宫。自己在灯下,将那些来往书信,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他抬起头,问道:“季安呢?让他来见朕!”
小太监面露难色:“回皇上,季公公他……”
“嗯?”皇帝双眼微眯,猛然记起了什么,“真是越来越胆大了。”
两刻钟后,季安才匆忙赶至,他已经知道皇帝方从诏狱回来,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皇帝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季安,这书信,你到底是从何处得来的?”
季安一瞬间心头闪过许多念头,见皇帝冷眸微眯,神情凝重,知道他已生疑,连忙答道:“回皇上,这是下边人得到的。是,是有哪里不对吗?”
“你查证过么?能确定真伪么?”
“真伪?”季安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讶然,他喃声道,“皇上是说,这,这,这是假的?”
皇帝面色沉了沉:“季安,你到底有没有查证?你知不知道,如果这信是假的,你就是诬陷朝廷命官?按罪当诛!”
“诬陷朝廷命官?”季安闻言,噗通一声跪下,“皇上,季安一看见信上说他们要杀了皇上您,谋取皇位,哪里还敢耽搁?就匆匆忙忙禀告皇上,也没来得及查证。难道,这信是假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