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一天,他一早就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和他后母的关系,他还会不会救我?
他这般厌恶我,只怕不仅因为我是他憎恶的后母的外甥女而厌恶我,更为他竟然救了我这样一个人而厌恶我,也厌恶他自己。
我原本以为,因为姨母这层关系,我和他当离得更近,却不想,正是因为姨母这层关系,反将我和他之间推得更远,犹如隔着海天万里,怕是再难……
可是姨母又有什么错?难道是她主动献身于卫畴导致了此后种种?
她一介弱女子,身处乱世之中,命运半点不由自己作主。只因她是女子,难道这一切便都是她的错了吗?
而我呢?今后面对卫恒,我又该如何自处?
或许卫华说得对,既然他们姐弟不愿见我,我又何必硬凑上去,让人家心生嫌恶呢?
自此,我亦在卫府深居简出,尤其是到了元月,卫恒回府居住的时候,除了去给姨母问安,我更是不愿出院门一步。
我已经竭尽全力地想避开他,却还是无意中和他偶遇了三次。
每次我都想谢他救命之恩,可他从不给我道谢的机会,不等我“三公子”三个字喊完,他人已经在几步开外。
如同那次街头偶遇一样,他看都不看我一眼,连一个冷淡嫌恶的眼神都不愿意再施舍给我。
到了二月,他重又搬回军营,便是卫玟生辰那天,他也没有回来,说是旧伤发作,需在营中休养,只命人送了生辰贺礼回来。
旧伤发作?他发作的旧伤可是因救我所受的那箭伤?
可我心中再是挂念,也不能如卫华一般直接出府,正大光明的前去探望。我只能坐在姨母身边,看着众人热热闹闹地给卫玟庆生,心中无限凄凉!
卫玟刚过完生辰不久,徐州守将高顺反叛,卫畴发兵征讨。这一次,他没有将卫恒带在身边,而是命他镇守许都,反将卫玟带了去,说是要让他在战阵上历练历练。
姨母曾向卫畴进言,希望他能晚几天出征,过了三月初六卫恒的寿辰再出征也不迟。毕竟这是卫恒二十岁的生辰,是要行冠礼的。
卫畴却不肯为此贻误军机,丢下一句等他回来再行冠礼,便领军而去。
姨母有心为卫恒办个风风光光的寿宴,卫恒却不领情,再三推拒了她的好意,只说父亲出兵在外,征战沙场,他身为人子,岂敢大肆欢宴,安享太平。
此话一出,姨母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由着他随意同几位友人一聚。
自从知道他的生辰,我就寝不安枕,连夜赶工,以皂色绢亲手做了一顶却敌冠,想送给他做生辰礼物。
紧赶慢赶,终于赶在他生辰那天完工,我亲手捧着母亲和我送他的生辰贺礼,好容易走到他的门前,却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勇气。
那一日,卫华在这所庭院里对我说的那些话,还言犹在耳,我不知自己该以何颜面去见他。
我又不能命身边的婢女去替我送这份生辰贺礼,正在纠结为难,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
“甄女公子,敢问您立在这里所为何事?”
这冷冰冰的声音冷不妨响起在耳旁,吓得我险些失手将托盘甩了出去。
我回头一看,原来是那日见过的兰台令史荀渊荀伯昭。他今日没穿官服,只做平常儒生打扮,一袭青袍,竹簪束发,倒越发显得清逸出尘。
我微颔首道:“荀令史想必是来给三公子祝寿的吧?我亦是想恭贺他生辰,顺便送上寿礼。”
荀渊看向我的眼神越发冷淡,“我原以为女公子既已在兰台查阅过宛城之战的史书,自当知晓进退,却不想……”
他言下之意,竟是我不该来吗?
“看来荀令史为官果然尽职尽责,也是我那日失礼了,看过的书册,竟忘了放回原处,给荀令史添麻烦了。”
想不到他竟会亲自去那书室查点一番,这下子,我因何而去兰台借书,简直是不言自明。
“麻烦我倒是没什么,荀某掌管兰台,职责所在。但女公子往后若是再麻烦到三公子,那可就不大好了。”
我心中顿生不悦,这位荀大才子,怎么这么喜欢教训别人。
“荀令史多心了,我今日来此,只是出于礼节前来贺寿。若是同住一府,有姻亲之名,却对府中公子的寿辰不闻不问,岂不太也失礼。”
“我本就踌躇该不该亲自去送这寿礼,倒是听了荀令史一席话,茅塞顿开、豁然开朗。既然荀令史不愿我再去麻烦三公子,那我就只好再麻烦您替我将这寿礼送进去了。”
我将手中托盘往他手上一放,朝他行了半礼,微微一笑,“多谢荀令史,有劳了!”
再道一句“告辞”,便转身离去。
初时我走得飞快,生怕他会叫住我,或是追上来,把我塞给他的托盘再还回来,连寿礼都不许我给卫恒送。
万幸,我把托盘塞到他手里时,他居然顺手就接了过来,若是他当时硬是不肯接,直接给我丢回来,那我可真是再也下不来台了。
直到走入内院,想着他再不会追进来,我才放缓了步子,轻抚胸口,慢慢调匀呼吸。
姨母考虑的极为周到,给我们安排的房舍是卫府内院西南角一处小小院落漪兰苑,和东面所住的卫府中人,隔了一个后花园,极是清净自在。
寿礼虽然总算是送出去了,我却仍是心乱如麻,实在不想就这么回去,怕被母亲嫂嫂看出什么来。索性命跟着我的婢子先回去禀报母亲,说寿礼已送到,我想在后园中略走一走。
婢子去后,我慢步走到池塘边坐下,看着那一池春水、数点苹花,怔怔地想我的心事。
也不知卫恒见到那些寿礼,是何心绪?他会喜欢我给他做的那顶却敌冠吗?他能否看出那是我亲手所做?若是他知道我到了门前却不进去,反托荀渊将寿礼带给他,他是觉得我识趣呢?还是会觉得我无礼?
我垂头丧气地想了半天,越想心中的那团乱麻就越是如雨后春笋般疯长,种种思绪盘根错结,越发让人心慌烦忧、懊恼不已。
原本我是想在这后园中静一静心再回去,结果却越是想静心,反是心越乱。
只得勉强安慰自己,只要寿礼送出去便可,至于收礼之人见到那些礼物是何心情,多思无益,于我又有何干?
我起身想回漪兰苑,猛一抬眼,却见那新绿的杨柳枝下竟立着一个人,如寒星般的眸子正直直地望过来。
是卫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