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卫子恒,虽然沉默高冷又暴躁易怒,但从来都是胸有大志、壮怀激烈,盼着能一展鸿图,创万世之功业,竟然亦会如常人般悲观脆弱,也会说出这等偏激颓丧之语?
卫恒脸上微现懊恼之色,双唇紧抿,别过脸去,再也不肯理我。
我静候片刻,隐约觉得他这是在同我赌气,只要我先低头,跪伏于地,再仰头跟他软语相求,说些软话,他便会乖乖地吃饭服药。
甚至不用我刻意去想,那些服软的话便已自心头浮现。想来前世也是如此,我总是委屈求全,温柔小意的那一个,已经惯于总是对他软语相求……
可是,那都是从前……
我将那碗药重又放入提盒之中,朝卫恒欠身道:“既然将军不喜欢我为您送饭、送药,妾身这就走,往后再不会因此来打扰将军。”
拎起食盒,我转身便走,方迈了一步,便听见卫恒恼怒的声音,“站住!”
我顿住脚步,却不回身,听着身后他有些粗重的呼吸,微微侧头问道:“将军还有何吩咐?”
卫恒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卫某只是好奇夫人为何会大发善心,竟纡尊降贵亲自来给我送饭送药?”
我转身看着他,“因为妾不愿见将军他日英年早逝,中道崩殂。”
“那不是正遂了夫人之意?我若死了,夫人再不用整日思虑过度、担惊受怕我将来会害你,会害你全家,也不用发愁到时候要怎么离开我。岂不是比那份契书更能让夫人安心?”
心头有怒意上涌,我不觉高声道:“难道在将军眼里,我便是这样的人吗?心中只顾着一己之私,从不会替他人考虑半分?”
若他当真这样想我,那我同他之间,也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我转身欲走,却被他一把拽住。
卫恒紧紧攥着我的右臂,声音里透着一丝紧张,“是卫某失言了!若夫人当真只顾着自己,卫某此刻只怕已不知被父亲发配到何处,再不能立于夫人面前。”
“是我一时出言鲁莽,还请夫人——见谅。”
这许是前世今生,他头一次跟我道歉。
我心头一软,却仍是不肯对他温言软语,仍是冷声道:“还请将军放开妾身。”
握在我臂上那只手,掌心紧了一紧,随即便放开了我。
我缓缓朝前走了两步,转过身来,这才发现他的手半伸在空中,似是想要再次拉住我,却又不敢。
见我目光扫过,他手臂僵了一瞬,半握成拳,抬手放到嘴边,遮掩似地轻咳了两声。“夫人若是要走,我送夫人回去。”
我仰首细看向他,昏黄的烛光下他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原本棱角分明的轮廓似也添上了一分柔和,再不若白日里那般冷硬。
只那眸光幽暗,如深潭一般,固执地不肯让人看清那潭水下暗藏的微澜。
“若是我……不急着走呢?”我轻声道,“我素来恩怨分明,将军这旧伤皆因当年救我而起,将军若是不肯服药治伤,这般不爱惜自己身子,是想要妾身一辈子愧疚难安吗?”
我这番话便如投石入水,在卫恒那如深潭般的眸光中荡起一圈细小的纹路。
他终于转过眼来看着我,薄唇微张,却又欲言又止,半掩在唇边的右手缓缓朝我伸了过来,眼见那手将要落到我的肩头,忽然在半空中一划,转而取过我手中的提盒,取出那碗药,便要一饮而尽。
我忙按住他,“等等,空腹饮药,对身子不好。”
他目光微微垂落,看向他的右手。
我这才意识到,方才情急之下,我竟将左手覆在他的右手背上,此时被他目光牢牢锁定,顿时觉得如被火炙,忙抬起手来,取过他手中的药碗,强自镇定道:“仓公医嘱上写明,这药需饭后服用。将军……还是先用些粥饭吧。”
他似是有些若有所失,定定地看着我,半晌方道:“嗯,是有些饿了。”
我重将粥菜从食盒中取出,他只尝了一口,便道:“有些凉了,让尹平拿下去再热一热。”
此时正是炎炎夏月,这粥又是盛在陶罐之中,才过了两刻钟不到,怎会凉得这般快?
但卫恒既如此说,我也没多说什么,在尹平进来时,将那盛药的食盒也递过去。
“将军用过膳后,需隔两刻钟再服药,到那时,这药怕也凉了,需再热一遍,有劳尹寺人了。”
尹平目中微露谢意,却仍是平板着一张脸,“这本是小奴分内之事。还请夫人多留片刻,免得夫人一走,我家将军又没了胃口。”
说完,他也不去管他家将军面色如何,拎起两个提盒,便躬身退了出去,留下我和卫恒二人在烛光下相对而坐,各自无言。
这般沉默相对,实是有些尴尬,我便问道:“先前仓公说我和他乃是同道中人,将军可知他为何这样说?”
我话问出口,良久不闻卫恒回应,不由抬眼望去,正正对上他的目光,他这才开口道:“夫人昔年在洛城,开仓赈粮,以一腔仁爱之心,救了无数人性命。仓公行走天下,治病救人,亦是医者仁心。以此仁心而论,你二人岂非是同道中人?”
“嗯。”我低低应了一声,这其中因由,我早已想到,不过是觉得此刻同卫恒之间太过尴尬,随意找些话来,免得一直这么沉默下去。
也不知卫恒是否亦是这样觉得,又是相顾无言片刻后,他先开口道:“其实仓公此次愿意来为夫人诊脉,亦是因为夫人当年的善举。”
难怪仓公言语之间待我极是亲切,还赠了我不知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养颜妙方。
一想到那位可敬可亲的老人家,明日就要到丞相府去为卫畴治病,我心中就有些没来由的恐慌,先前曾有两位医官,因未能减缓卫畴的头风病,被他一怒之下,愤而杀之。虽然仓公医术通神,可那卫畴的心性,实在难测……
“将军是否……一定要仓公去为丞相诊病?”我问道。
卫恒似是看出我的担忧,半是说明半是解释道:“并非是我请仓公为父王诊病,而是仓公主动求为父王疗疾。”
“此话怎讲?”
卫恒无意识地搓着拇、食二指,缓缓道:“当日我攻破邺城,追上你和程熙,我那时是真恨不得一剑杀了他,可是你突然扑过来,要替他挡剑,我撤剑不及,割伤了你的手……”
我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明白他为何提起这桩旧事,但如今细细想来,这桩旧事里,确实有颇多让人不解之处。我正犹豫是否要借这个机会,问上一问,他却忽然起身,走到我面前,半跪在地,来牵我的手。
“别躲,我就是想看看你手上的伤好了没有?”他微仰起头,看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