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有一天,凤凤在半夜哭着跑进她的小院,泣不成声:“嫂子,二爷要休了我。”
她愣住,耳朵瞬间滚烫,脸烧的简直无处安放,难道二爷是因为她才要休了凤凤?这,这可如何是好。她连忙捞起瘫软在地的凤凤,紧张地问:“为何呀?你,你和二爷不是挺好的么?”
凤凤往地上啐了口,银牙咬破了下唇,血腥气登时涌出:“哼,只怪我没个当县太爷的爹!我的好嫂子,那李大人原和咱们老爷是同年,有点交情的。他家的小姐李明珠看上了二爷,非要嫁给他不可。咱们老爷又是个势利眼,一心想要攀高枝儿,给他儿子谋个好前程,我,我,”
居然有这样的事?
“那二爷怎么说?”
“他?”凤凤将唇边的血恨恨抿去,抽泣道:“自嫁进来后,他一直待我冷冷淡淡,后来我就晓得他心里是有嫂子你的,因为他喝醉酒常喊你的名儿,说你为何不理他不见他,他想你想的好苦。我也怨过,可当我看见嫂子你一直守礼自重,从不肯介入我和二爷,我就不怨了,更敬重你了。听说那李大人家的姑娘不是好相与的,在二爷心里,锦绣前程远比一纸婚约来的重要,我,我怎么办呀?”
怒从心起,她拉起凤凤,就往隔壁走。
二爷不在,去李家赴宴了。老爷在。
这老东西用银剪子挑了下烛花,那满是算计的老眼斜瞅了下她和凤凤,不置一言。
“老爷。”她将哭泣的凤凤护在身后,挺直了腰板,力争道:“究竟凤丫头做错什么了,怎么才嫁进来不到两年就要休了她?不义富且贵,何苦为了那虚无飘渺的东西,拆散一个家呢?”
她永远记得,老头子面色沉静,似乎连眼睛都没抬一下,只是淡淡说道:“媳妇不顺父母,为何不能休?行了,这事已成定局,谁说都不顶事。”
这就是老头子,他决心要做的事,谁劝都没用。
后来,凤凤的老爹愤怒不已,一纸诉状将吴家上告,可换来的却是一顿板子和牢狱之灾。没半个月,吴家强休媳妇的好事在大街小巷传了个遍,面上,大家都和和气气的打躬作揖,可一扭头就戳脊梁骨的骂吴家。
为了给大儿子冲喜,强行让沈姑娘守寡至今;
为了高攀县太爷,竟无故休了媳妇儿。真真是读书的人家,哼,圣贤的礼义廉耻都念到狗肚子里了。
二爷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回家了,听说住进了李府里。也是,事到如今,他怎么敢回来见无辜的原配妻子?
还记得凤凤走的那夜,外头正下着大雨,风呼哧哧地乱刮。
“嫂子,多谢你往日的照顾,替我出头。”凤凤盈盈跪下,磕了个头,手一个劲儿地揉心口,恨道:“我对这个家一点留恋都没了,太让人寒心了。可这口气,我实在咽不下去啊。”
她当时也跪到凤凤面前,搂着这可怜的女孩,一起哭。这丫头不到十八,可仿佛老了有十岁,眼珠儿红的让人心疼。
“是嫂子对不住你,我去府衙找过二爷,可,可”
“他根本不见你,对么?”凤凤凄然一笑,摇摇头:“亏他还是个束冠的男子,连一点担当都没有。好嫂子,从今儿起我就去了,吴家就是虎狼窝,父子俩全都是忘恩负义的王八蛋,你不该被他们绑死在这儿,胆子大些,找个机会逃了吧。以后对男人,千万别把自己的整颗心搭上,那剜心之苦,真的太疼了。”
“都是老爷闹的,其实二爷也……”也有苦衷。
后面的话,当着凤凤的面儿,她说不出口。因为心里有他,所以想替他辩解两句,但,好像真的觉得这个男人变了,已经不是两年前在门外守她一夜、那个有情有义能暖人心的二爷了。
凤凤悄无声息地被老爷在雨夜赶出家门,老头子吩咐下去,谁都不许迈出房门一步,也不许非议半句,尤其是老大家的,千万看紧了,别叫她随便出去,惹人笑话。
雨整整下了一夜,到天快亮时才停。正在万籁俱寂之时,街上挑担子的货郎发出声惨叫,惊动了仍在睡眠中的人。
凤凤死了,在吴家大门口上吊自尽。她身上的红嫁衣一直在滴水,小脚直邦邦的,脸上的脂粉被雨水和愤怒的泪水冲刷干净,黑发紧贴在惨白的侧脸,眼珠瞪得老大。
死不瞑目。
往事如烟,荒唐又让人刻骨铭心。
水渐渐凉了,好闻的兰花香气亦消散的无影无踪。时间过的可真快啊,不知不觉间,凤凤已经死了一年多了。
沈晚冬摇头叹了口气,双臂环抱住自己从澡盆里出来。她用棉巾子将脸上的泪抆去,又把身上的水珠儿抹干,穿上素净的月白色棉袍,让小丫头进来将澡盆收拾了,随后从柜子里拿出元宝蜡烛和纸钱,朝着东边的方向点了三炷香。
正在倒水的春杏瞧见沈晚冬又在拜祭,慌忙丢下手中的活计,小跑出去将大门插上,回头嗔道:“我的奶奶,快把香掐了吧,若是叫老爷知道,又是一顿好骂。马上就过年了,何苦给自己个儿找气受呢。”
沈晚冬佯装没听见,仍一张一张往铜盆里烧纸钱,灰烬如同蝴蝶般翻飞,腾起的烟钻进眼里,熏得人忍不住流泪。自打凤凤死后,吴家惹上了人命官司,所以就将二爷的新婚事暂且搁置下了。不过按着官府的说法,那吊死的女人系自尽,是个糊涂的,与他人无尤。
可怜呐,人都死了,还要背这种骂名。
二爷比老头子还稍微多了点良心,抱着凤凤的尸体狠狠的嚎哭了两回,私下里过来找她,给她强塞了包银子,嘱咐她交到凤凤家的姨娘手里,千万不要说是他给的。
回想到这儿,沈晚冬不禁冷笑数声。
还记得当时,她将那包银子砸在二爷身上,拧过身子不看他,恨道:“现在倒记起凤凤了?亏你舍得从李家小姐那里回来。”
二爷面有愧色,耷拉着脑袋,闷声说:“你是知道的,明珠她爹虽只是个县官,可她舅舅却是朝廷里的吏部尚书,眼看着就要入阁当首辅的。我之前给凤凤说过,暂且休妻,先瞒过明珠。等将来我经过舅舅的提携,在朝廷站稳了脚跟,依旧把她接回来。我以为我们都说好了,可,可没成想她的气性这么大。”
“胡扯!”当时她就恼了,噌地一声站起来,指着这男人的脸面怒骂:“你仰仗裙带往上爬,为了那点子富贵,跟你爹一起做出这种无情无义的下作事,就算以后让你做官,你能给百姓当父母?”
二爷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良久,他将手中的那包银子放到桌上,临走前叹了口气:“晚冬,我以为你懂我。”
这是他头一次叫她的名字,晚冬。
凤凤下葬后,那位李家的小姐就时常到家里来。她的派头极大,拿着千金小姐的款儿,如果吴家门前不拿水洗刷干净,不撒上香花汁子,就绝不下轿。不过能瞧得出来,这位千金小姐当真是爱慕二爷,晓得二爷因凤凤的事意志消沉,她竟也不恼,屈尊纡贵地下厨,给二爷烧饭做点心,百般体贴。
老爷自然是要好好巴结这位未来的好儿媳妇,每回见着李明珠,都要斟酌半响。既要拿出做公公的威严,让李明珠敬他;可又不能太刻板,让人家怕了他。难难难,得,还是在儿子身上下手吧。于是叮嘱二爷千万不要冷落了明珠,要爱护她迁就她,大丈夫嘛,能屈能伸。
一想到这些事,沈晚冬就忍不住发呕。
在地上蹲了这半天,脚也有点发麻。沈晚冬让春杏将铜盆收拾了,把地上的灰扫净。她走到梳妆台那边,拿起眉笔仔细描画,如今的她,已经没了初入吴家时女孩儿家的稚气,因常年读书抚琴,气质里有三分妩媚,七分温婉,比往年更明媚动人。
沈晚冬指尖划过侧脸,冷笑数声。而那位明珠小姐,顶多算是中人之资罢了,正如凤凤生前所说,有个当县太爷的好爹,真个比什么都来的强,脏事能做成有理的净事,你还不敢说半个错字。
所以对李明珠,她从来没好脸色。
李明珠虽说没嫁进来,可直接以吴家当家奶奶自居,从上到下全都翻新了遍,家里的老仆人多数打发了,而对于她,则“建议”老爷送回乡下老家静养。
第3章 狼心
还记得李明珠特意带来了一套用各色锦缎拼缝的水田衣,几件精致金玉首饰,笑盈盈地走上前来,道了个万福,说:我与嫂子一见如故,真真喜慕嫂子的品貌。只是嫂子毕竟寡居在家,这街里街坊闲言碎语就会多,恐对嫂子清名有污;再加上我与二爷成亲后,来吴家作客的官家贵人定会不少,到时候怕那起不懂规矩的羞了嫂子。莫不如……请嫂子暂且回乡里小住些日子,等我将家里打理齐整了,再派人接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