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没回头看,虽然她的声音不像在黑暗中拯救他的那般轻柔,但他总有种熟悉的感觉。
甚至,他享受这时的平静美好。
就像上次喝下姬无朝的药剂那般,从白瓷瓶中倒出的液体幽香而沁人心脾,像是能通过食道自发地渗进身体,治愈每一寸衰老与损伤的血肉,只有真正亲身喝下的才能体会到其中的妙处。
姬无朝,也就是宋悦。她曾用一模一样的药液为他续命。那么,他身后的女人又是谁?
女人对待他的时候带着几分怜惜,确认他吞咽的动作,细致而缓慢地倒入药液,不让一滴呛入肺中,直到一瓶药全都被他喝下,才捏碎了那只白瓷瓶。
“你……是谁?”他感觉四肢百骸的力量在缓慢恢复,便试探性地动了动身体,艰难地转头,想去看那女人的脸。
他记得宋悦在城楼上向他们的喊话,那一刻,她已成为了他所真正信仰的帝王,可下一秒,她平静淡然地将刀尖刺入腹中,他的信仰也随着她的死而颤抖着四分五裂。
宋悦不是已经死了么……
那声叫喊,难道是他在鬼门关口听到的幻觉?
“我……没有名字。”宋悦停顿了一下,垂眸道。
殿门轻巧地关闭,当司空彦瘫软许久的病体靠着桶壁缓缓支起,试图一窥那人容颜时,他只看到了一个黑色的影子。仿佛是不死心,还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宋悦?”
那人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对这个名字十分陌生,就这样飞快地消失在了他的视野。
“少主?少主!”陈耿听见里面少主虚弱的声音,也顾不得在屋檐下疾走的宋悦,连忙冲了进去,扶着司空彦站起,“少主您觉得怎么样了?别动,我扶您走!”
“刚才、刚才那人。”司空彦一手搭在陈耿的肩上,以此站稳了身子,思绪却全停留在刚才的女人身上,“她是谁?你见没见过她的正脸?她……”
“少主,您的身体……”
“告诉我!”司空彦的声音沉了几分。
陈耿鲜少见到一向温润的少主用这般语气,如此严肃地与他说话,心头一紧,回想起宋悦匆匆穿过回廊的样子:“她……她就是玄虚阁的人,相貌平平常常,很陌生,少主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刚才我喝下的、还有那木桶中放的药,都是她送来的?”
司空彦很清楚,就算是神医也不会制作这种能让人起死回生的神奇药水,他唯一接触过与之相同的药便是宋悦亲自配置的,但同时他也不敢肯定世上是否还有人拥有这类药水的配方。
心中既满怀期待,又害怕着事实真相打破他最后一丝幻想。
“她曾是玄虚阁主安插在姬无朝身边的卧底,偷学了姬无朝的配方技艺。昨日特地来养心殿配药,说她曾欠少主一个人情,又仔细交代了我如何配置药浴……对了,她的脸或许也不是真的,今日换了副打扮,要不是声音如常,我都险些没认出来。”陈耿思索片刻,有些不确定地说道。
被少主这么一提醒,他还真察觉到了些许异样。那个高人从头至尾都没告诉过他身份,他仅凭着玄虚阁的制服才先入为主地将她归类于玄司北的属下,但,今日她易容成送衣服的宫女,乔装改扮得如此熟练,想来要弄到一身玄虚阁的制服也并非难事。
“去追。”司空彦似乎也想到了这层可能,脸色一变。
当陈耿反应过来,追上前去,一片摇曳的树影中,早已消失了她的踪迹。
司空彦伫立片刻,忽然甩脱了陈耿的搀扶,向太和殿而去,陈耿察觉了少主意图,连忙阻拦:“少主是想去质问玄虚阁主?可您身体才刚刚恢复……”
“让开!”
“少主,求您了。”陈耿长跪在地,恳切说道。
司空彦在原处站了不知道多久,最终还是轻轻点了一下头,冷静下后,面无表情地命令道:“派人去查。”
“是。”
……
宋悦心想,她已经把白瓷瓶毁尸灭迹了,配置药水的过程除了陈耿也没人知道,看来她是真的神不知鬼不觉的做了件大事。
她本想直接回去,但又估摸着玄司北在御书房——她不太放心他一人处理政务,便又转身往御书房走去。
不想,玄司北竟然不在里面。听暗卫们说,似乎出去了好一会儿,但没人知道他的具体行踪。
宋悦心下有些奇怪,却也没在意。按照这几天玄司北的忙碌程度,肯定要来御书房处理政务的,她想参与稳固朝政,只要在这里等着,应该能等到他。
宫女们已经把她和钱江、沈青城等人划上了等号,把她当成了相国面前的大红人,见她端着点心踏进御书房,也没人阻拦,只当是相国大人默认的。
宋悦把茶水搁置在桌案上,趁着御书房中只她一人,便蹑手蹑脚地来到他的位置,随意在桌上翻了翻,一目十行地查阅着近期朝堂上的内容。
和她想的一样,挺乱的。各方势力失衡,玄司北的意图似乎也不是很明朗,许多人还在观望,不敢盲目站队。
她瞥见一张别致的纸,和奏章显得有些不同,不由得多看了一眼,竟见到“赵皇”二字,便立刻把它抽出,浏览一番。
赵皇依照约定放了莫清秋和飞羽,与之相应的,玄司北也卖给了他们一部分粮食,打发他们回了赵国。继续往下看——赵国对燕国态度无缘由好转,竟然主动退了兵!
宋悦苦思冥想也不知道为什么赵皇会这么做,在燕国的时候,他曾明确表现出对玄司北的不喜,而且还大言不惭地想带走她的尸体……他不是和燕国有仇么,竟然一点粮食就打发了,不可思议。
而如今魏国没有了赵国的依衬,势头也不如从前。不过魏国使臣依旧不死心,没让人撤兵,盘踞在燕都伺机而动。
再往下,文里隐约还提到了姬晔的消息,正当她仔细辨认那显得有几分潦草的字迹时,门口的光影忽然暗了几分。
宋悦心下一沉,抬头就见玄司北冷着一张精致的脸孔,浑身上下都带着逼人寒气,缓慢而从容地从门口走了进来。
她脸色微微一变,下意识把纸张往奏章里一塞,有点紧张:“尊主!”
没了武功,就连耳力都不如从前……以前他的脚步虽然无声无息,但隔着这么近的距离,一点点细微的变化她都能察觉的。
他看到了吧?
今日的玄司北看上去比平常还要对她爱答不理,似乎是被谁惹生了气,一言不发地重重坐下。
宋悦:???
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他竟然没追究她私自翻看奏章的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