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自然是要换新衣裳的,春福穿了身款式新颖的浅绿色新棉服,新暖靴,肚子鼓起来。本就不甚高的人看起来更像个可爱的圆球,季成摸了摸她的头发,去隔间装好压岁钱又放了几块麻糖花生,细致地叠好,他不说却也看得出他很喜欢孩子。春福想了想说:“你记得给张桐也包个,总归是个孩子,如今改了很多,变得懂礼了,再包一个给张岩存起来,等他回来一并给他就是。想来也是能存不少的。”说着自嘲一笑。
季成手脚麻利,她说话的功夫已经动手包起来了,他等她说完才接话:“张桐忙着读书,该是给他备个纸墨笔砚的,实在没想到,等下回再补上吧。你也别想的太坏了,指不定张岩也找到了适合他的去处,只是忙没功夫来看你罢了。”
春福冲他露齿一笑,娇娇柔柔,温婉动人:“知道了。”
外面院子里季成给驴棚,驴子,鸡脚上都绑了红色的带子,她不解的问:“你这是做什么?”
季成憨厚一笑:“没什么讲究,我只是觉得红色喜气,难得过个年让它们也跟着沾沾喜气,没病痛,来年好好给咱们家干活。我自己胡乱想的,你不许笑话我。”
春福哪舍得笑话他,她只是觉得这个男人虽然年纪不算小,看着又是沉稳的,但是在她面前经常表现出来的孩子让她觉得分外可爱,人生一辈子,以前没能得到的,现在在这个陌生的朝代得到了满足,她已经觉得很幸福了。
连生嫂在屋子里炸油糕,闻着很是香,见春福和季成进来,拿了干净的碗筷给他们两口子盛出来让他们尝。春福虽然已经不吐了,季成还是不让她吃太过油腻的东西,她馋的眼里冒光,季成才无奈地准许她吃了两个,多的却是不许了。
连生嫂看着脸颊鼓鼓的春福掩唇笑道:“都是当娘的人了还这么孩子气,别馋了,等你生了孩子出了月子我给你送一碗,让你吃个够。”
春福这才眯眼笑起来,看着季成将包好的红包交给大丫和二宝,这才说:“嫂子我们先回了,改天再来找你唠嗑。”
春福家长的习俗是正月初一在自己家里过,等初二初三了开始走亲戚,这边倒是没什么讲究,一切只看愿不愿意。春福和季成两边的亲戚也就季二叔和春木家,来回串门也累,索性让季成送点东西去看望表了意思便是了。虽说是亲戚也架不住以前别有用心的闹,感情早淡了,能把表面太平维持下来也是不易了。
做了决定倒是让季成忙的脚不着地,去山里费了好大的功夫钓了两条新鲜的鱼,又将家里存的干货给带了些,两边送过去。春福怀着身子倒没人能和她计较。家里剩下她一个人显得冷清了些,灶上的蒸笼里热着前些日子做好的吃食,远远的就能闻到香味。她出来往树下倒水,碰见绣花从院子前走过去:“春福,没去你哥家过年?该是备了好菜的。”
春福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回去了,自己家里就有可口的饭菜还用到别人家去吃?不过村里人家的日子不是谁家都过得好,只有过年能吃顿饺子吃顿肉的大有人在。她也不和人比,也不劳烦别人惦记着。
绣花去买了块豆腐,想着时间还早在村子随便转转,想看看别人家做什么好的,刚巧走到季成家门口,心里更是好奇却不好去问。他们家如今不缺银子,想来吃的肯定是她这种穷人没见过的。路上遇着了季成,本想说两句话,可看他那油盐不进的样子随即打消了念头,看着是从李秀娥家出来的,扶了扶手上的篮子,扭着腰肢往李秀娥家去了。
李秀娥这个年并不好过,春木的病喝了药也不见好,弄得她没有一点过年的心思。刚才季成送了些东西来,她不过是陪在春木身边跟着说了两句话,看着春木越发苍白消瘦的脸,她的眼眶就忍不住热了。
锅里的五花肉快要好了,春木近来喜欢吃甜的东西,她便做了些,用锅铲翻了翻正往出盛,绣花从外面进来,砸吧砸吧嘴笑着说:“看来我运气好,才来就碰到你做好的,真香,给我吃一块。”
李秀娥连看都没看她,盛出来往屋里端:“给春木做的,你要吃回你家吃。我没闲工夫和你唠嗑,忙着呢。”
绣花看着她进了里屋,撇撇嘴:“不就一块肉,看把你急得,可当我稀罕的不行。”说着扭头走了,心里暗自说,这会儿得意还不是个要守寡的。全村的人都说春木病得下不了地了,已经没几天日子好过了,她就看李秀娥能得意到什么时候。总是在她面前摆出一副比她强的架势,风水轮流转,过完年就要她的好看。
春木这两天吃的少了很多,躺在炕上总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见李秀娥端着吃的进来,摆摆手说:“我不想吃,咳嗽太难受,我咽不下去。你和张桐吃吧,因为我你们两这几天过得也不好,看这脸色差了好多,吃点补补。”
李秀娥夹了筷子红肉喂到她嘴边说:“你好了我和张桐才能放心,我们才能吃得下去。春木,我前些天去接张桐放学,夫子夸咱孩子很聪明,你要快点好起来,他等着你看他中状元呢。”
春木本来想笑,却是忍不住又一阵咳,掩着嘴的帕子用力抆了才拿开,殊不知嘴角留下一抹刺眼的猩红,他虚弱地说:“我就知道张桐是个争气的,也不枉费我和他那么亲。你千万记得,不管以后有多难也不能让他断了念书的机会,我没能成的事,还指望着他帮我完成。你以后也别和春福置气了,毕竟咱们对不住她。我睡在这里这么久也算是想明白了,大概是我前头那几年没做什么好事才得了这种病,后悔也晚了。”
李秀娥瞪了他一眼:“我就不爱听你说这话,多吃药就能好了。等你好了,咱们一起去看春福,我心里也挺愧疚对不住她的。当初就是给猪油蒙了心,什么也不顾了,总觉得人家发达了该有咱们的一份。你别说了,现在不想吃,我放在灶头给你热着,等想吃了告诉我。”
家里像是被阴云给笼罩起来,一家三口全都在没人看到的地方苦着脸,哪里有半点过年的劲。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春木知道自己怕是没多久好活了。病来如山倒,他想来只能这么躺着了,这辈子就这么走完了真是不甘心,秀娥和张桐他放心不下,还有张岩,怕是难再见他一面了。一想起张岩,他的胸口就泛起一阵疼,很多事情和道理总是在生命走的差不多的时候才知晓,想要挽回却没有那个机会了。
蒸笼里的吃的已经熟了,春福想要端起来却被烫了手,在自己耳朵上抓了抓,转眼找到了布子正想端,季成从外面进来赶忙拦下来,就着端起来,叹口气说:“我瞧着你哥不大好,整个人没精神,苍老了很多。我也不好说什么,得空儿还是瞧瞧去吧。”
春福低着头,看着季成将蒸笼里得吃的端出来放在小桌上,看着很馋人却没有胃口:“他……这病……我现在很乱,以前得事和他的病在我脑子里乱搅。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季成你说呢,药石无医,那不是……”
季成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先别想的太坏,万一再吃两天药能有起色呢?都怪我,我不该和你说这种话,新年新气象,该是要有所变化的。”
春福叹了口气,去外面往小碗里倒了些干辣椒粉,又添了些醋,拌起来放在季成跟前说:“就算先前收拾过,肥肉还是会腻,你蘸着吃试试,多少能提味解腻。”
季成夹了块肉片放在小碗里滚了滚,肉片上沾满了辣椒,红艳艳的看着很是讨人喜欢,送进口里果然要好吃很多。春福却没什么胃口,连她自己最爱吃的瘦肉都没两块,心里装了事,没法做到将之抛在脑后,心里还是放心不下,过了初三的时候让季成送了些银子过去,不管怎样,大哥一家子肯定被这病拖的疲惫不堪。她实在没办法心狠,在可能到来的死亡面前,她不得不将以前的事情放下。
跟着压抑了几天的气氛,终于在周敬上门来拜年的时候缓解了些。周敬是个聪敏的人,许是感觉到了,所以说些好玩的东西逗两口子乐。笑闹过后还是回到正题上,两人商定在初六动身去苍梧山,临走时周敬再三和春福保证会将人原封不动的送回来,那嬉皮笑脸的样子将春福心头的最后一点阴霾都赶走了。
周敬借着酒劲还是去找安玉宁了,他虽然对一切事情都心中有数,可是在听到她真的和裴公子定亲时,心里还是刺骨的难受。只要没有成亲,一切都有变更的可能,那天安掌柜特地找到他说,只要他将石头带回来,事情就还有转机。这种连三岁小孩子都不会信的话季成自然也不会信,可他就是想倔脾气的赌一次,他在所有人面前没有失信,所以他可以挺直腰杆来娶安玉宁。
玉宁在屋里挣扎许久才披了斗篷去见他,眼前这个男人脸上染了几许绯红,穿着一身藏蓝色的厚衣袍,上面还有歪歪扭扭像蚯蚓再爬一样的补丁,真的很寒酸,可她偏偏就看进了眼里,他那么伤她的心,毁了她的心血,她还是没骨气的没办法怨他,反而是担心他会不会怎样。这段情,他所投入的一切比她多的多。
“你还来做什么?我想我那天已经说清楚了。以后不要再来了,我和裴公子已经定亲,你这样缠着让别人看了说我的闲话。你要是真喜欢我就替我留着这张脸面,不要让我太难堪。”
周敬盯着她,她水亮的眼睛错开了,不敢看他,他却笑得无比欢畅:“我等不及了,所以打算在初六动身,实在放不下还是决定来看看你。玉宁,我从没想让你为难,我打心底里希望我能给你最好的日子,可惜看来我们之间缺那点缘分。等我回来,你若还是不愿意,我绝不会再纠缠你。”
玉宁再听到他那句“绝不会再纠缠你”时失了神,如果她的生活里彻底失去了周敬这个人会变成什么样?她不敢想,即便不想也能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撕心裂肺与疼痛。千言万语也只说得出一句:“不管怎样,我还是希望你能平安,你若有什么我于心难安。到时候你要记住你说的话。”
周敬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觉得这一辈子怎么看都看不够,轻笑一声:“嗯,我知道了,所以等我回来,我做给你看。”再回来,他会光明正大的拼一把,直到他没有了那个力气。
这一次换玉宁看着他走,他很瘦却很健壮,像是全身都有用不完的力气。突然想起那次同他一起去东坡村,马车颠簸,他不停地说好笑的话逗她,结结巴巴,磕磕绊绊,她很嫌弃。可是在季大哥家里的时候,他却像变了个人,口若悬河,让她无法移开眼,后来回去的路上他羞涩的说,和她在一起嘴巴都变笨了,除了紧张和忐忑没有别的情绪,因为太过在乎她所以想在她眼前留个好印象,谁知道却弄巧成拙。
这一次分别,再见也不知道是多少年以后了。
☆、第94章
季成和周敬动身走的那天所有人都未从过年的喜悦中抽身出来,炮竹声到初五了还隆隆响。
季成将家里的事都安排的差不多,更是提前和连生嫂说了声让帮忙照顾着春福些,他也有些不好意思,总是麻烦人家。出门他也不喜欢拖泥带水,尽早将事情办完早点回来就是了。
春福站在门前将他们送走,季成带了不少可能用到的东西,装了一筐子,让她想笑却又笑不出来。那可是个搏命的地方,不是人却是畜生,她看过那块卷皮地图,那玉石在一处靠近断崖深谷的地方,险不说怕的是有凶物刁难。
分别还是相聚向来是眨眼的功夫,就像她前一刻还在叮嘱他路上小心,如今已是连影子都看不到了,担忧也只能吞到肚子里不再说什么。大冬天的她也不便外出,屋里水缸已经满了,粮食都够,她除了喂鸡和狗吃的,平日里都将门栓落下来,一个人无非是吃了睡睡了吃,半点不操心外面的事,浑浑噩噩的倒是将时间耗去了大半。
这一天外面瞧着天色不好,像是要下雪,不知道季成他们到哪里了,但愿老天能善待他们不要在路上刁难他们才好。困意来袭,她的眼皮又开始上下打架,刚准备躺下睡,只听有人拍打着门喊她,她强撑着下地开门,疑惑地问:“张桐怎么了?这么急。”
张桐眼睛里含着两泡泪,因为跑得急脸色通红,喘着粗气带着哭腔说:“姑姑,你快去看看吧,我爹怕是不成了!”
春福一时愣在那里,眼眶里的泪刷的就落下来,她抬起袖子抹了披上外衣,麻利地将门给锁了,手放在肚子上,脚下的步子迈得大:“怎么好端端的……请过大夫了吗?”什么仇什么怨现在通通都没了,只有难过,老天让她代替旧主活下去,让她承担了所有得感情,所以在听到这样的消息时,她只觉得胸腔里一阵闷疼,让她难以接受。
张桐两只眼睛通红,小跑着还不忘扶着她:“请过了,韩大夫说我爹已经病入膏肓,药石无医了,方才又吐了血。我爹不让我告诉你,说他这辈子最没脸见的人就是你,这是他的报应。可我知道姑姑和我们亲,是以前我们太过分才让变成这样。我想让我爹能闭上眼,安心的走。”
他自从春木的病厉害起来就突然间长大,俨然像个小大人般。春福摸着他的头说:“你做得对,我们先到家再说。”
春福进院子的时候听到李秀娥嚎啕大哭的声音,心里一顿,匆忙往屋里跑,却见春木费力地睁大眼睛在看到她时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哽咽着说:“这个儿子我没白疼,数他最懂我得心思。春福,你坐下来,哥有话想和你说。”他瘦的连手都变了样,像个老翁的手没一点生气。
春福在他旁边坐下来,眼眶酸胀却还是扯出笑来,温声说:“哥,对不住我现在才来看你,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