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围顿时鸦雀无声。
许多人原本就零零碎碎听说过这事,只是一时没有连缀起来,顾惜惜三言两语便将梗概说了个清楚明白,众人虽然震惊,却再没人为宋直抱不平,抱怨侯府欺负人了。
宋良臣低着头,嘴唇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二十三年前的情形瞬间划过眼前。
当年春闱放榜,他高中二甲头名传胪,跨马游街时在人丛中看见一个娇俏灵动的少女,四目相对,宋良臣念念不忘。
身边的同年告诉他,这少女姓魏,乃是京城首富魏老太爷的独生爱女。
美貌天真,身家豪富,出身寒门的宋良臣起了必得之心,可惜的是他早已娶妻生子,侥幸的是,妻子田氏和儿子宋直都在老家,他独自进京赶考,如今相识的人,没有一个知道他家中的真实情况。
此后几番用心算计,宋良臣终于得到魏老太爷首肯,娶了少女魏氏,夫妻恩爱,生下儿子宋谦,魏老太爷一力为女婿铺路,宋良臣数年之内便官至五品,又因着魏老太爷与顾和交情甚好,遂又定下顾惜惜与宋谦为妻,当此之时,宋良臣可谓是春风得意,踌躇满志。
原本是花团锦簇的人生啊!宋良臣看了宋直一眼,心中一阵怨毒,若不是宋直母子两个突然跳出来,他何至于落到今天的地步!
虽然只是一瞥,宋直却感觉到了,不由得攥紧了拳头,沉声说道:“顾姑娘此言差矣,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咱们为人子女的,就算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哪怕因此葬送了性命,也绝不能怨恨父母,更不能对父母不闻不问!”
“你错了!”顾惜惜应声反驳,“十年前魏统领当时已经与宋良臣断绝父子关系,迁出族谱,改从母姓,如今他姓魏,与宋良臣半点关系也没有!”
宋良臣越抖越厉害,自己也说不清是怨恨,还是后悔。
十年前,田氏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他在京为官,又娶了魏氏的消息,竟然变卖家产凑足了盘缠,千里迢迢带着宋直进京寻他,魏氏乍然听见这个消息,简直如五雷轰顶一般,立刻就要和离,宋良臣急得在魏老太爷跟前跪了几天,又求遍了魏家的亲戚朋友,这才暂时劝住。
他想赶田氏母子回老家,田氏宁死也不肯走,魏氏心软,也不肯让田氏走,最后两个女人姐妹相称,平起平坐,好得如同一家人似的。
唯独宋良臣有苦难言,因为魏氏再不肯与他亲近,每天只管带着儿子过活,连面都不肯见他。
反而是田氏,依旧对他一片痴心,赶都赶不走。
如此又过了几个月,田氏突然暴病身亡,十五岁的宋直一口咬定母亲是被魏氏毒死,趁夜摸进魏氏房中,杀死魏氏,重伤宋谦,若不是下人们闻讯赶来阻止,就连宋谦,也要丧命在他手里。
想到这里,宋良臣又看了眼宋直,心里怨毒到了极点,都怪他,若不是这个逆子,他原本花团锦簇的人生,何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宋直却只是看着顾惜惜,神色肃穆:“血脉亲情,岂是说断绝就能断绝的?无论如何,舍弟都是宋家的子孙,孝敬父亲,乃是人伦大节!”
顾惜惜淡淡一笑,反问道:“血脉亲情?十年前你下死手要杀魏统领时,可曾念过半分血脉亲情?当时他还不到十岁,与你能有多少深仇大恨?宋直,你不配提什么血脉亲情!”
这些事,魏谦从不曾对她提过,但顾惜惜却从父母口中知道了不少,而且与魏谦相处时,她发现他右手手腕到虎口处,有一条极深的旧伤,他虽然左手使刀,但他右手也十分灵活,并不像是天生的左撇子,所以她私下里猜测,他手上的伤,应该是当年宋直留下的,他之所以使左手刀,应该也是因为右手有伤,不太方便的缘故。
说起来,前次魏谦几乎砍断宋直一条胳膊,也只能算是以牙还牙罢了。
围观的众人听得都是一怔。他们多少都知道宋直杀了魏氏,却不知道宋直当时几乎连魏谦也都杀了,此时看着宋直一脸温厚谦恭的模样,心中都是震惊怀疑,若说杀魏氏是替母报仇,那么杀魏谦呢?那可是他兄弟,当年还不满十岁!
宋直肃穆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低声说道:“当年的事,官府自有定论,顾姑娘不必总是翻旧账。”
“官府有官府的定论,人心却有人心的定论。”顾惜惜慢慢说道,“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宋直,此生此世,我绝不会因为你或者宋良臣,劝魏统领半个字!”
当年宋家的血案,可谓朝野震惊。仵作验尸之后,确认田氏是中毒而死,宋良臣与宋直都供述说魏氏最有嫌疑,官府最终采信了这个说法,认定是魏氏毒杀田氏。
又因为宋良臣在过堂时亲口承认唯有田氏才是原配正妻,魏氏只是后娶的妾,所以宋直最终被判定为杀死父妾,替母报仇,只判了脊杖一百,监禁两年。
魏老太爷在判决下来后气得吐血身亡,宋直反而因为小小年纪就能替母报仇,很是得到一些名士的推崇,多方活动,不久就减刑出狱。
此后宋良臣父子把持了魏家,宋谦带着伤当众割发,与宋良臣断绝父子关系,改从母姓叫做魏谦,此后离开京城,音信全无。
虽然官府给出了定论,但顾惜惜听顾和说过,魏氏是个洒脱宽厚的人,她既然能留下田氏,就绝不会暗算田氏,况且所谓魏氏毒杀田氏的说法,也都是宋良臣与宋直的一面之词,顾惜惜私心里觉得,说不定另有隐情,这父子俩无非是欺负死人不能说话罢了。
宋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还想分辩,忽地听见宋良臣大喝一声:“够了!”
他一把扯过宋直,咬着牙说道:“跟我回去,休要再丢人现眼!”
却在此时,一条长鞭越过人丛,重重打在宋直脸上,啪一声响。
“滚!”魏谦催马冲开人群,厉声喝道。
作者有话要说: 摸摸魏狗~
第38章
日色凛冽, 魏谦隔着人群看着顾惜惜,苍白的脸上一双黝黑眸子渐渐亮起来,如暗夜初升的星辰。
他听见了她的话。她不会劝他半个字。她懂他。
懂他的苦, 懂他的恨,也懂他不会饶恕。
刹那之间, 无数情绪翻涌激荡, 魏谦想大笑, 想长啸,然而到最后,却是一言不发, 只将手中长鞭再次挥出, 狠狠打在宋直脸上。
陈年旧事一幕幕闪过眼前, 母亲凌乱残破的尸体,外祖父喷在衣襟上的鲜血, 宋良臣一口一个妾侍的恶毒,还有满脸狰狞的宋直, 挥着血淋淋的斧头, 用力砍向他。
在那一刹那, 他本能地抬手护住头脸, 满心惊讶地叫他, 大哥。
整整十年, 他没有一刻或忘,这是他的梦魇, 是他的心魔,是他从天堂堕入地狱的转折,是他即便到死,都无法挣脱的过往。
一下, 两下,三下,鞭子越抽越用力,魏谦的眼睛越来越红,似要滴血。
一下,两下,三下,宋直站在原地,没有躲也没有反抗,只是仰头看着魏谦,神色复杂。
很快,他满头满脸都被抽得红肿出血,衣服被抽破了,头巾落在地上,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半边脸,看上去狼狈不堪。
宋良臣在第一鞭抽过来时,便已经躲开了,此时站在边上,待要上前拉开,又怕魏谦连他也打起来,只得高声说道:“二郎,他怎么说也是你大哥,你不能这么……”
“父亲,这一切,儿子甘心承受。”宋直打断他,转向了魏谦,“二弟,你若是有恨,打死我都行,只要你肯回家,只要你肯与父亲重归于好……”
啪,魏谦重重一鞭抽在他嘴上,掐断了他没说出口的话。
宋直的嘴顿时肿起老高,血顺着嘴角往下流,宋良臣吓得整个人都是一抖,就连围观的人,一个个也都倒抽着凉气往边上躲,生怕魏谦杀得性起,连他们都要跟着遭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