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棠微垂眸光,视线落至手中书页上。他心底略有些踌躇,口中的话亦是踌躇的。
“小郎将……你在宫中,是否有些委屈了?”他说着,声音的末尾含着一声浅浅的叹息,“京城虽繁华,却也是个需要步步为营的地方。这宫中麻烦事不断,朕怕你受了委屈。”
“还成吧。”江月心掰掰手指,道,“姨姨说瞧我不顺眼的,是叶太后、叶大小姐和那吴姑娘,但是这几人都是弱质女流,肩不能抗、手不能提,我要是出了手,恐怕一只手指头就能让她们哭爹喊娘。如果连这都要计较,那未免太小家子气了。”
江月心这番话,令李延棠哭笑不得。
“小郎将,你就当朕有私心吧。”他将书籍搁置于一边,起了身,慢慢步近了江月心,低声道,“朕不想放你走。……虽有这些麻烦事在,但朕绝不会弃你于不顾。”
明明是句普通的话,却叫江月心小小地惊了一下。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耳根后头有点烫,像是褚蓉亲手描的那个小月亮开始发热了。
她不知道,她的面颊已泛起了一片惑人的绯红色,像是个刚成熟的荔枝,又像是喝醉了酒在闹事。从来英气的面孔,便因这份难得的羞涩而添了一分妩媚。
“行、行吧……”她结结巴巴地应答,“那你得管我吃穿,至少要让我吃到饱。不破关没什么好吃的,偶尔还会饿到我。对了,房子也不能漏雨,更不能让我帮着喂栏里的鸡……”
李延棠无声地笑起来。
他撩起小郎将耳旁一缕发丝,微微凑近了面庞。他的眼睫很长,眼眸是剔透如墨玉的乌黑,仿佛蕴糅着被雨雪洗净的山河人间;贪恋红尘、不断六根的人若多看了一眼,便会陷进去。
“思思……”
他微暖的呼吸扑过来,挠得她肌肤微痒。
两人的面庞近在咫尺。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嬷嬷和几个内侍紧张的呼声:“启禀陛下!那刺客捉着了!要怎么处置?”
李延棠的身体僵住了。
他松开了江月心的发梢,侧过身去,声音压得沉沉。
“处死。”
***
次日一早,“昨夜有刺客”这事儿就传遍了整个宫闱。所有人都暗自惧怕不已,私底下议论起了这胆大包天的刺客是哪个人派来的。
说来说去,淮南王李素的名字被提起的最多。但宫人们也只是偷偷摸摸地议论着,但凡有人靠近,便立刻作鸟兽散,谁也不敢多在人前漏出一句口风。
也许是因着刺客一事儿,叶太后接下来几天的脸色都分外差,也没空再磋磨江月心等人了,她们总算是偶尔能得着闲,偷着空歇一会儿。霍淑君早就叫苦连天,直言要回家去,天天盼着霍青别派人把她接回去。然而她盼天盼地,霍青别就是不来。
好不容易,过了小半个月,霍青别终于入宫了。
霍淑君逮着机会,就对霍青别疯狂撒娇,哭诉这宫里头如何如何不好。先说了一番叶太后的脸多么可怕,又说了一番嬷嬷的规矩多么严格,再是那吴令芳变着法子给人下绊子,真是烦人的很。
霍青别听了,面色就变了。
他远望一眼,见江月心坐在树枝上头,忙里偷闲地乘着凉,他便踱到了那棵合抱粗的大树下。
“小郎将。”霍青别仰起头,瞧着她。
江月心嘴里叼着跟草杆,哼唧着不成样的调子,双手枕在脑后,一副吊儿郎当的帅小伙模样。嬷嬷们半个月的教训,对她似乎没有起到丝毫的作用。
“是霍大人啊!”江月心显得很惊喜,“来瞧大小姐?”
“是九叔。”霍青别微蹙眉,纠正她。
“好好好,九叔。”江月心一纵身,从树上跳了下来。
霍青别面色平和地瞧着她,心底却有些犹豫。半晌后,他问道:“小郎将在京中待的可还习惯?”
“习惯,习惯。”江月心答。
“……多多少少有些可惜了。”霍青别摇摇头,望向不远处的一池残荷,“你本该驰骋疆场、守家卫国,却要被束缚于宫中,与那些京中长大的女儿家一般见识。多少……有些可惜了。”
话语间,是止不住的叹息之意。
江月心怔了一下。
许久后,她笑起来,微微露出白色贝齿,笑容很是烂漫:“九叔,话不是这样说。其实呢,我一点都不想回去当驰骋疆场的女将军。”
顿了顿,她认真道:“我希望,天恭与大燕这辈子都不要再打仗了。……我巴不得,我一辈子都没有用武之地,都能躺在树上悠闲地吹笛子。”
第39章 西宫小住(四)
“我巴不得, 我一辈子都没有用武之地,都能躺在树上悠闲地吹笛子。”
这句话说得甚是洒脱,让霍青别一时无言。好半晌,他才道:“是我多虑了。你活得开心自在便好,九叔本就不该插手多言。”
那头的霍淑君又委委屈屈地蹭了回来,道:“九叔,我想回家呀……这宫里头的嬷嬷真是凶得吓人,不准我做这、不准我做那,那太后的脸色也不好看……”
霍青别微微摇头, 道:“君儿,你要回家也行,但你得从九叔给你的男儿画卷里挑出一副心仪的来, 九叔方才会答应这件事。”
——挑选心仪的男儿画卷,那自然就是要谈婚论嫁了。
霍青别可是应了自己大嫂, 会帮忙在京城替侄女儿物色个如意夫君。
霍淑君立刻噤声,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
顿一顿, 她小声嚷道:“我不嫁人!我这辈子都不嫁人!”
这头的霍淑君闹得正欢,那边清凉宫的小六子就来请江月心,说是陛下请她去清凉宫一趟。陛下要见未来的皇后,谁也不能多说一句,几位嬷嬷便老老实实地放了行。
江月心“哎”了一声, 就跟着小六子去了。
日头炎炎,吹来的风也带着热意。江月心用手掌在额顶打了个凉棚,微眯眼睛, 脚步不自觉地便往那些假山旁、大树下等阴凉地靠。快步经过某块山石时,听得山石后传来了叶婉宜的声音:“我娘说过,旧的东西不经用了,就得扔掉。你要我改,一时之间,我如何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