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1 / 2)

晏子钦叹道:“怎能如此想,难道契丹人就是辽人,汉人就一定是宋人了吗?于家在宋国生活了几代,缴国税、食君粟,怎么就不是宋人了?就说辽国,常年盘踞着中华故地‘燕云十六州’,时常借打草谷之名劫掠边疆的汉人百姓,有多少汉人流落异国他乡,今日是中秋佳节,我们能在花前月下饮酒赋诗,阖家团圆,又有多少人骨肉分离、生死永隔。”

明姝见他语转悲戚,连忙拍着他的肩头,无声地安慰他。这个晏子钦,无论到了何等年纪、何等境地,终究是那颗赤子之心。

他也知自己情绪不好,揉着眉心苦笑道:“今日和官家谈了很多,只因秋后问斩的名册上竟有大半死囚是因家贫而劫杀他人、谋取财货。不是说此等恶行可以姑息,但是若在开元全盛之日那样‘稻米流脂粟米白’的盛世里,恐怕悲剧就能少些。”

明姝道:“听你的意思,官家想实行新政?”

晏子钦道:“官家的确是想,可是太后不想——她老人家上了年纪,早已消磨尽了求变的决心。”

明姝赶紧掩住他的嘴,道:“这话可别让我爹听见,你知道的,他……”

曲院事是太后一党,谁人不知。

晏子钦笑着撤下她的手,道:“岳父是明智的人,岂能看不出,这江山终究是皇帝的江山?”

正说着,突然听见急促的敲门声,门外传来沈嬷嬷不耐烦的声音,“娘子、姑爷,青天白日的你们锁在房里做什么呢?现在是酉时,月亮快升起了,老爷夫人请你们去池塘边的长亭里入席呢。”

明姝和晏子钦相顾无言,尴尬一笑,都暗道:“完了,沈嬷嬷想歪了。”

于是急忙拉开门,沈嬷嬷见到衣衫整齐的二人时还有些惊讶,抚着心口上上下下打量二人,末了才摆手道:“吓死老身了,得,快去吧,夫人这两天心情不好,要是到迟了,又要挨骂,晓得吗?”

二人连连应声,简单整理了一下,起身出门。往花园去的路上,明姝忽然觉得少了些什么,仔细想想,似乎这几天耳边清净了不少,原来是两天都没看见杜和了。

这几天忙着安排中秋的布置,不知他又去那儿神游了,连忙问晏子钦:“你见着杜和了吗?”

晏子钦想了想道:“昨日一早,他说要去买几盏花灯,之后就不见了。”

☆、第41章

真是奇哉怪也,杜和在京中没有亲眷,又能去哪里?该不会遇着歹人了吧?虽然他那么机灵,身手又不错,寻常歹人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明姝已经分外焦急,恨自己光顾着应付母亲交与她的事务,竟没留心一个大活人不见了一天一夜,晏子钦劝她别着急,道:“也不用满大街找人,他十成十在绮玉阁内享艳福呢。”

明姝道:“你确定?”

晏子钦道:“我记得昨天他离开时穿了一件灰扑扑的麻衫,头发随意绑着,身上只带了腰间挂着的几枚钱,除了久怀觊觎之心的罗娘子,谁会劫持一个看起来一穷二白的人?何况咱们那晚所见,卖花灯的灯市离绮玉阁不过几十步路程,我先派许安去探探,他年纪大,稳重,免得寻常小厮拿了主人的钱在那花天酒地中迷了眼,从此不务正业,这就成害人了。”

明姝知道晏子钦是有意逗自己开心,忍不住笑道:“那你快去快回,我再此等你,一会儿还是一起去花园为好,否则爹娘会多心。”

晏子钦去了片刻,归来后又安慰明姝几句,说罗绮玉对杜和好还来不及,怎么能容忍他出事,随后携着明姝来到花园,池畔的长亭中早已摆起了圆桌,桌上摆好了橙红的膏蟹,堆成小山的样子,另有五只棋盘大的菊花攒盒,里面盛着各式菜点,汤骨头、乳炊羊、签鸡、燠鸭、莴苣笋、芥辣瓜儿、沙角儿、水鹅梨,有荤有素,三十余种,可谓极口腹之享。

耳畔是歌舞小班清吹箫管,缓按红牙,奏出了一曲桂枝香,眼内是天上、水中两轮圆月,漾漾晚风吹过,当真是月圆花好,人寿年丰,曲院事难得醉饮桂花酒,脸上添了悠然之色,看着儿子明恒追着女婿的弟子王安石打闹,掰开一块松子馅的月团给两个孩子分食。

明姝吃了半只团脐的螃蟹,春岫正用银签子替她剥剩下半只,抬头却见曲夫人脸色阴沉,连忙戳戳明姝,让她注意。

明姝见到母亲责备的目光,才想起她这两天一直叮嘱自己,千万不许吃太多螃蟹,这东西性寒,多则伤身,于女子更是不利,若还想早些让她抱上外孙,就不许多沾。

明姝赶紧停筷,饮了两口热腾腾的姜茶驱寒气,曲夫人这才露出满意的神色,一切让曲院事看在眼里,若在往常,他也不会说什么,偏偏今夜趁着酒兴,话也多了起来,笑着夹起一块烧肉放到女儿的盘子里,笑道:“吃这个,这是你小时候最喜欢的,长大了就没见你吃。”

一听这话,明姝鼻尖一酸,父亲口中的小时候是她还没穿越来的时候,烧肉是小明姝的最爱,可对现在的明姝来说,这东西完全不合她的胃口,可她还是吃了下去,一边吃,一边眼泪就滚了下来,想起自己前世的父母,又想起今世爹娘不知去向的亲生女儿,穿越而来的她还算懂事,没令父母操碎了心,可也难报这份养育大恩,她何德何能,遇到对自己这么好的人,如今吃下父亲夹来的烧肉,不知为何,觉得自己现在才算真正成为了曲明姝,他们记忆中的那个女儿。

晏子钦不知她的身世,想不通为何好好的,突然就哭了,刚想帮她拭泪,却见岳父已伸出手,抱着明姝哭得颤颤巍巍的肩头,抹着她脸上的泪痕,爱怜道:“都嫁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似的,哭什么呢,叫你夫婿看笑话——”晏子钦连忙正襟危坐,表示自己不觉得明姝有失礼数,“好了,我的好宁宁不哭了,爹爹在呢。”

兴许真是喝醉了,把怀中的女儿当成多年前那个尚在襁褓的小婴孩,轻轻拍着她的背。

明姝曾听沈嬷嬷说起一段曲氏夫妇不愿提及的往事,原来,小明姝刚降生时是个耳聪目明的健康孩子,长到一岁多,忽然夜间发热,那时曲章在丁谓手下做事,却因和上司有分歧,被排挤到城外的田猎场做个无权无势的闲职,小明姝发病后,曲夫人连请数位郎中,均是束手无策,情急之下,曲夫人自己也病倒了,只能写信请曲章回家。

眼看着平日最怜惜地女儿烧得浑身通红,曲章四处打听,终于得知一位致仕的太医能治,可惜那人最是趋炎附势,知道曲章得罪了权臣丁谓,任凭曲章送上多少好处,始终闭门不见,无奈之下,曲章二话不说,在他门前长跪不起,老天爷也来糟蹋人,降下瓢泼大雨,那一夜,连御街上的垂柳都被风雨折断了数棵,曲章愣是咬着牙纹丝不动地跪了一天一夜,人非木石,皆有恻隐之心,太医无奈,只好给小明姝诊病,命是救回来了,可因拖延太久,终究落下了痴症。

此后的岁月,对于曲氏夫妇来说是最大的折磨,每晚背对哭泣,谁也不忍心点破,而曲章更是憋着一股气,七年之内连升三级,官场之上锋芒毕露,他似乎把女儿的遭遇都归咎于自己的无能,直到穿越而来的魂魄使明姝变得神志清明后,他才放下这口郁结之气,也能对着朗朗月色,满地银霜,举起杯中醇酒,真心欢笑一回了。

看着泪痕初干的女儿和一表人才的女婿并肩而坐,揉揉儿子毛茸茸的头顶,身边唠叨个不停的是陪自己走过半世艰难的结发妻子,今夜的团圆已经是他今生所得的最好礼物。

圆月渐近天心,明姝还在为杜和的事着急,给晏子钦丢去一个眼色,晏子钦便向花园的月洞门外张望了一下,过了片刻,见许安探头探脑地出现在门后,便借口更衣,离开席上。

许安见了他,即刻道:“官人,杜少爷的确在绮玉阁。”

扑面而来的就是许安身上沾染的脂粉味,晏子钦略略皱起眉,道:“你见着他本人了?”

许安道:“人没见到,却见他的马栓在马厩里。”

晏子钦道:“知道了,快去换换衣服,再去请安。”

晏子钦离席后,曲院事也觉天色不早,不如散了,凡事都该有节制,不可肆意。

明姝在花园中留了片刻,等晏子钦回来后,两人商量了一下,既然罗绮玉有心把杜和当做禁脔“金屋藏娇”,他们二人必须亲自去一趟,确保把杜和安然无恙地接回来。

为了能名正言顺地出门,两人又编造了一个借口,说要去看看舅舅和舅母,他们的两个女儿都出嫁了,膝下空虚,佳节良辰难免寂寞,因此要去照看一眼,全了长辈的心意。

往绮玉阁去的路上,处处挂满花灯,虽比不上上元节的灯会,却也堪称火树银花不夜天,尤其是汴水上漂满了花舟楼船,丝竹阵阵,明姝不知怎生脑子一热,想起“只把杭州当汴州”的诗句,此诗写在靖康之变、帝室南迁后,彼时的汴梁经历了金国铁骑的烧杀抢掠,已成废墟,眼前繁华正好,却也逃不过昙花般转瞬即逝的命运。

“总拿舅舅做借口是不是不太好?”晏子钦忽然笑道。

明姝想了想,道:“等你族叔调回京城,就可以拿他老人家做备用了。”

晏子钦摸了摸她的头,语气里充满了不自知的宠溺,“到那时,咱们早就搬出去自己住了,想怎么就怎么样,我都听你的。”

只是明姝穿着男装,在路人眼中,竟是两个男人态度暧昧、有说有笑,不由得纷纷避让开去,暗道世风不古,无意间的让路之举,让二人更快赶到绮玉阁。

进了绮玉阁,二话不说,直接依照上次的记忆找到罗绮玉的房间,门外有两个龟公看守,明姝先假意和他们攀谈,吸引他们的主意,晏子钦在暗中打昏他们,打击位置也是明姝告诉他的——颈上两寸,不轻不重一下子,立刻撂倒,不留后遗症。

门是反锁的,可里面的人已经听见外面有动静,一个男人呜呜咽咽地胡乱叫喊起来,听起来就是杜和,应该是嘴被堵住了。

二人合力撞门,撞了三下,门却从里面打开了,是罗绮玉妖娆地站在门后,身上匆忙披上一件杏红轻绡褙子,头上的芙蓉金冠摇摇欲坠,柳眉一蹙,杏口微张,气急道:“又是你们,耽误老娘办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