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庵堂里冷冷清清,孤寂了十几年,若然这次真的走了,临了便也仍是个冷冷清清。
他脸上有些沉,慢慢伸过手去,想抚一抚她额前的碎发。
就在指尖将要碰触的那一刻,外面却忽然脚步声起,冯正的声音随即高叫道:“且慢,你等稍候,待咱家去禀报督主大人。”
徐少卿抿唇一叹,又替她拢了拢被子,返身越后窗而出,仍走原路,眨眼间便返回了偏殿。
外头断断的传来叩门声,他整一整衣袍,端坐在圈椅中,应了声:“进来。”
冯正推门而入,捧着茶近前奉上:“儿子不恭,搅扰干爹。外头御药局的人来了,干爹看……”
“叫他们进去吧,回头若须用药,你也盯着些,莫出了什么岔子。”他吩咐着,接过来喝了一口。
“是。”
冯正答应着,跟着又凑近些,低声道:“干爹,方才有番役来报,儿子替收了,专等干爹来拆看。”
言罢,便从袖管中摸出一封信笺,恭恭敬敬地放在案上,便返身退了出去。
徐少卿拿起那笺子瞧了瞧,上头没封火漆,不像是什么要紧文书,于是随手撕开,取信只瞧了两眼,脸色便是一凛,不待看完,身子便猛地从椅中站起,大步朝门口走去。
……
入夜。
月上梢头,天地间终于有了一丝凉意。
徐少卿换了套青色行衣,头束网巾,站在巷子里,眼望着对面那座破旧不堪,但却不断有车马驻足,人流出入的门楼默然不语。
虽说早已净了街,可有些地方总是闲不住的。
静观片刻,便领着那名同样作便装打扮的东厂档头出了巷子,一路穿街而过,径至那门楼下。
甫一进门,眼前便豁然开朗,但见那厅堂之内屋宇壮阔,楼上楼下食客盈门,喧闹不已。
他不由勾唇笑笑,大夏礼制森严,京师民家商家一律不准外饰奢华,这里却“深解其意”,另辟蹊径,外头依足了规矩,半点也不起眼,里面却是极尽奢华之能事,竟连宫中的寻常殿宇似也颇有不如,所谓京师最好的酒肆果然名不虚传。
一名跑堂的店伴见他们进来,忙迎上前来,面带歉意的堆笑道:“呦,二位爷来的真是不巧,今儿个生意太旺,楼上雅间都坐满了,二位瞧着是不是就楼下厅里……”
他话未说完,便见其中一人斜睨着自己发笑,跟着轻轻掀起衣角,露出半片象牙腰牌。
“把招子放亮点儿,留着擤鼻涕用的?”
那店伴登时吓得面如土色,颤抖着陪笑道:“是,是,小……小人这对眼珠子真是擤鼻涕用的,几位官爷千万恕罪,恕罪!”
“罢了,别难为他,上去瞧瞧人到了没有。”
那店伴本已魂不附体,一听这话便如蒙大赦,赶忙唯唯连声,逃也似的退了下去。
身后那名档头随即领命上楼而去,不片刻又转了回来,立在廊柱间不着形迹的打了个眼色。
徐少卿点点头,抬步不紧不慢的上得楼来,由那档头引着,来到东厢尽头一处雅间,对那抬铭上横写的“莲香居”三个字望了望,便退门而入。
阁间不大,但同样奢华,正中的桌子上已铺下了席面,不远处果然有个身穿浅色鹤氅的人立在窗边,面上满是焦急之色,信目远眺,不知在望些什么。
那人听到推门声,霍然回头,先是有些疑惑的看了看,但见来人虽是丰神玉貌,一副书生打扮,但却掩不住骨子里溢出的那股凌厉之气,令人望之生寒,赶忙几步迎到面前,拱手道:“在下等候徐公公多时,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他抿唇一笑,冷然道:“平远侯客气了,说起来,本督也算等候阁下多时呢。”
第43章 君影香
等候多时?
若在平常,这般“惦记”的话听在耳中,定然是不寒而栗。
东厂侦缉天下,刑狱更是令人闻之色变,被他们盯上,这条命十成便算去了九成,尤其是这话还出自东厂提督之口,胆子小些的,恐怕一早便吓得三魂出窍,心胆俱裂了。
顾孝伦心里知道,眼下情势不同,对方也并非真有这个意思,但饶是如此,仍让他身上暗自一寒,当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朝席间一比手:“徐公公说笑了,本侯今晚略备酒宴,还请赏光稍坐。”
徐少卿把眼盯着他,心下也自筹算。
东厂办事向来不问身份,可也不是无所顾忌。
如今太后当朝,外戚顾氏颇有几分势力,这平远侯是太后亲侄儿,年纪轻轻便袭了爵位,说是顾家的命、根、子也毫不为过,自己行事还需讲些分寸才好。
他微一拱手,还了个礼,近前道声“请”,便和顾孝伦两下里坐了,跟着举杯敬道:“侯爷是朝中贵戚,本督素来敬重,不过眼下事出紧急,侯爷遑夜约见,想必也是为此,所以还请长话短说,据实相告。”
言罢,仰头一饮而尽。
顾孝伦听他这般说,赶忙也将手中那酒干了,搁下杯子,点头道:“徐公公所言极是,时间紧迫,早一刻便多几分成算,本侯就不绕圈子了。”
他稍顿了一下,便接着道:“日间本侯在御花园液池畔游逛时,偶然看到云和公主由一名内侍引着匆匆而行,神色忧急,不知要去哪里。本侯心中疑惑,便没有贸然上前见礼,却又觉得事出蹊跷,跟着走了几步,便见他们去了液池边的一处水榭。本侯正暗中觉得不妥,就见公主扶柱而立,也不知怎的,忽然翻身向下,落入液池中。”
徐少卿一直不动声色的听着,这时忽然插口问:“侯爷可曾看清那奴婢的样貌了么?”
顾孝伦摇头道:“当时事出突然,隔得又远,只能瞧出年岁不大,其余就不知晓了。本侯只见那内侍并不理会,转身便走,想去追赶已来不及了,况且那时公主已然落水,急需施救,只能先顾一头,终究叫他逃了。”
言罢,扼腕叹了一声,又继续道:“不瞒徐公公说,本侯家学识得些医理,这些年来云游四方,也算有些见识。当时在那水榭的廊柱间嗅到一股淡淡的甜香味,便知其中含毒,想必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脚,特意引公主到那里,再加上天气炎热,只要坐卧时稍一碰触,便可能身中其毒。当时我未及细想,过后寻思了半日,那香气像是西域所产的一种奇花,花开时白如绢纱,状似驼铃,因其美丽,倍受西域人推崇,奉为圣花,非是达官贵人,等闲求不到一株。但其花捣碎后汁液却剧毒无比,咱们大夏边境的商人都管它叫噬魂香。”
徐少卿身子微微探前,双目直视他问:“既如此,侯爷可知此毒如何解法?”
“本侯在西域也只是听说,并没亲见谁中过此毒,又如何解救。”
顾孝伦寂然摇了摇头,忽然脸色一凝,像是想起了什么,随即压低声音道:“眼下公主情势危急,本侯也就不再讳言了。我记得太后宫中便有几株西域进贡来的噬魂香,或许……或许因其有毒,随贡附有解药也说不定。”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