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看他握紧石栏的手突出发白的骨节,庆林轻声提醒他。
言景行终于回神,“去看看。”
暖香折好花夹在耳朵上,顺了顺头发,回头试图找点能照的东西,结果就看到了言景行。站在这颓败荒芜的庭院里,白玉镂梅花小银翅发冠束顶,漆黑如墨的发丝分披下来,直垂到腰际,淡青色水纹广袖缎袍,玉带一束,腰身掐的很细,缓步走来无尘无息,仿佛一个游走的孤仙。
暖香上辈子看了半辈子,这会儿却依然被惊到,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小心。”言景行单臂扶她站住,闻到甜浓的香味,心道这丫头在花粉里打滚了吗。
庆林微微挑眉。他看过不少女孩子想办法吸引少爷的视线和关注,除了掉手绢香囊,假装跌倒也是最常见的一手。不过就这女孩子成功了,至少她装的最有诚意。暖香抬起脚丫看,脚后跟那里蹭出一道红痕-------太得意忘形了,要穿上鞋袜才对。
“叫什么名字?”
“暖香。”
言景行惊讶:“你怎么叫暖香?”
暖香更惊讶:“那我叫什么?冷香?或者暖臭吗?”
言景行哑然失笑。
“齐暖香,金陵瓦渡牛尾庄人。舅舅王有才舅母徐春娇。不过现在没了,他们把我卖了。买我的人绝户了。我就跑了。”暖香竹筒倒豆子般说出一串话,口吻轻松一点都没有孤寂自伤之感。她摇摇言景行的衣袖:“谢谢你请我洗澡,我自己都快把自己臭死了。”
原来是仙姑呀。言景行又想笑。机缘巧合,世事难料,得来全不费工夫。庆林深感惊讶:这小姑娘真是合了少爷的眼缘,平日里可真没见他微笑。借用外人的评价:白白浪费了秀色动人一张脸。
言景行就着暖香攀附的力道,把她抱起来,瘦瘦的一捆,像抱着竹子,暖香主动把脚太高,小心不蹭到他的衣服。这一瞬间,暖香鼻子酸酸,这个怀抱她怀念多久,渴盼多久了。一不小心眼圈发红差点哭出来。
淡淡的松香味萦绕身侧,暖香贪婪的深吸两口,只盼着这条路永远走不完。不自觉抓紧衣袖的手指就加重了力度,言景行察觉到了。文妹妹当初也是这样,一被抱起来,就不愿意被放下,揪着他袖子不放,眼泪全都抹上去。
但从庭院到客房,其实距离近而又近,被放在椅子上的时候,暖香还像在做梦。
脚上的伤不过是被石片划了一道,暖香如今肉不厚但皮糙,浑不在意。乡下做农活磕碰难以避免,这点伤不用理它自己就好了。小丫头给她抹了点药膏,重新穿上鞋袜。暖香就又笑出来了。
“在下言景行。”
暖香眨眨眼:“我叫暖香。姓齐。里正送我来的,我预备到金陵找亲戚。”她换洗的时候,特意把文书收好。现在拿出来给言景行看,卖身契,还有里正的证明信。
言景行在一边坐着,略扫一眼,便放下。态度这么漫不经心,搞得暖香好不心疼:人家费那么大劲弄到的,好歹看仔细些呀。
言景行却在不动声色的打量这个被自己命名的小女孩。薄腮秀颈,肤色偏白,缺少血色的那种白,不大健康。快十岁了,却比生活在忠勇伯府,八岁的齐明珠还要细弱。因为瘦,所以显得眼睛又大又亮,笑起来很有精神。换牙晚,笑起来能看到侧面的小豁口。
“金陵?你要去那里找亲戚?”
我要找的是你呀。暖香不敢说出来。敲敲头:“神龙大仙告诉我的,到了金陵会有贵人相助。”没办法,只好继续充神棍了。
还真是仙姑呀。言景行轻笑:金陵,按道理他是在金陵的。
第12章 食物
言景行无意在瓦渡这个地方多留。核准了暖香的身份来历,便要带她走。“你应该叫我哥哥。其实我们两家父辈乃是至交。”言景行见她身上没有玉佩,又想到玉佩几次出现的地点和她的逃亡路线并不十分一致,便晓得已经被卖掉了。
卖就卖了吧。言景行并不十分在意。他在意的是竟然只卖了五两。未免觉着可怜。宝玉有知,应当落泪。
“哥哥。”暖香嘻嘻笑着叫出来,她很想赖在对方怀里不起身,但毕竟还没熟到那种程度。“景哥哥。”她做梦都想这样叫,不仅是骄傲,还是依恋。那种感觉简直像猫咪叫喵,叫了就可以得
到小鱼干。言景行果然问她:“你想要什么?”
院子里还留着地震留下的沟壑,但石桌石凳被从泥土里刨出来,刷洗刷洗,便显出了本来面目。
“吃的。我要好多好多好吃的。”暖香扶着桌子站着,手指极细犹如玉箸,骨节都露出来。她很用心,指甲都洗的干干净净。言景行心思细腻,对细微末梢也会注意。暖香未免又去看他,握着玉骨松鹤折扇的手,细长白皙,与玉柄无二,天生用来拨弦的,只是手腕比暖香记忆力要窄细许多。腰背也瘦,是少年人特有的纤细和清丽。还没长大的呢,暖香这样想着,又笑。我已经二十多了。
言景行果然要庆林去拿东西,紫茵饼,核桃酥,素麻团,腰果糖绒。都是容易封存的零食。暖香熟练地用小银叉子取了酥饼,手帕垫了青花边红福心骨瓷碟微微托着,防止碎末末掉到衣服上。
这动作是跟言景行学的。前世,初次会面,她被这般人物和气派惊到,呆若木鸡。言景行便问:“你在想什么?”暖香只道:“肉。我饿。”
言景行便叫人拿肉饼给她。她抱过来就啃,嘴上脸上衣领上染的都是。吃完了还舔指头。这会儿才有功夫抬头,结果就看到言景行正用银质刻牵丝玉兰花的窄头小刀划开饼子,用同样漂亮的叉子放进碟子里,三指微曲,轻轻托起来。暖香再次震到:原来他连吃东西都那么好看。
她的指头还含在唇里,眼睛发直,那表情一定很傻。言景行把碟子递过来:“还要吗?”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那碟子太漂亮了,端在手里压力好大,她会消化不良。
现在,言景行着意打量,这举止动作可不是一般人家能教养出来的。曲指微动,言景行心中有些怀疑。想借助文绣和亡母靠近侯府的人太多了。
他的那个动作引起了暖香的注意,食指和中指互相摩挲,说明他在思考,而被他这样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的人,往往结局都不大美妙。暖香嘴里还含着点心,被这个摩挲吓到,顿时呛咳起来,急忙放下碟子,喝水,用手帕抆眼泪。
那手帕还是言景行的,她在沐浴的时候就顺道洗干净了,晾在窗户边上,云罗材质很快干了。按道理应该还他,戏文里不都说,美人遗帕子,良人捡帕子,一嗅恋香,见面慕人,一来二去就好上了。哎,可惜反过来了,他是美人,我是良人。暖香心道他命如纸薄,舍下自己,自己还为他报了仇,当即到地府寻他,这可算是个良人啦。
言景行也注意到了。她将食物尽数给了那个养小孩的妇人,将帕子留了下来。
“这动作真难受。”暖香笑道:“别别扭扭的,就见戏台上小姐贵妇都这样吃茶,觉得好美。原来讲究起来这么费力。”
言景行便问:“你平日里这么吃东西?”
暖香摇头,轻轻抚摸着精美的餐具:“平日里没有这么金贵的东西。没什么好讲究的。今天难得要讲究一次,便丢脸了。”
言景行笑道:“别使那么大力,杯碟碰响是不雅的,注意手指,想象它是一朵花。你正抚着一片花瓣。”
他举杯示意,暖香心领神会。上辈子他捉着自己的手教自己端盖茶的,这辈子倒免了。也是他一路上有意无意的进行指导,暖香进入伯府后,从谈吐到见识都被取笑土包子,唯有餐桌礼仪,没有一丝把柄被抓到。
不晓得他的疑心有没有退去,为了赶紧把他跑偏的思路拉回来,暖香适时转移话题:“景哥哥远在京城,人贵位尊,缘何到这里来?这里又穷又破,还偏僻,只有外出的没有进来的。大家都说是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破地儿。”
言景行被这俗语逗乐,“好奇怪的说法,鸡不生蛋难道生气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