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香最近连着绣嫁妆,有点犯困,脑子里有一搭没一搭的乱想。
明娟慢慢喝了半杯茶,终于开口,语气里带上了羡慕:“姐姐真是好福气。您写得出好字,又得贵人看重,女官也做了。如今又得了这样的好姻缘。那言世子多少人想嫁?宁和郡主压在前头,大家都暗暗的肖想。如今这一个指婚下来,不知道多少小姑娘咬着手帕哭了。姐姐这等福份,妹妹真是拍马莫及,做梦也想不到啊。”
暖香不懂她这番的话的意思。特意来表达自己的羡慕之情的?好强的齐明娟可不是这样的人。暖香自己得了如意夫婿,心情舒爽,不介意多指一条明路过去。只隐约猜出她的担心,暖香便从玫红色勾云锁边小袖子里伸出一根指头,指向卧房,猩红毡帘后,老太太正在那里歇中觉。
她说了当初跟明月说过的一样的话。“奶奶对孙子孙女都一般疼爱。你多孝顺点,总没错。”这位老人因为不治威严,手里也没太多的钱,是以在这到处都是势利眼的府中,并没有多少地位。明娟以前也曾撒娇讨好,后来发现用处不大,便放弃了。
“想想大姐的婚事谁在撑腰?”暖香仰面打了个哈欠。糖儿立即来问:“姑娘今日还没歇息呢?睡午觉?”
明娟微微瞠目,这个乖觉的人借机告退了。
糖儿看着她的背影,压低了声音道:“小姐,五姑娘太投机了些,没有真心。”
暖香翻身躺下,让她给自己盖上轻花薄被,含糊道:“最难得的就是真心。李氏对老太太也不是真孝顺,不过是惧着伯爷,又为着面子。我眼看要嫁入侯府,这里没人照应,我也不放心。五姑娘是聪明人,靠不住太太,只能靠老太太,她做戏也会做真的。”
临近佳期,侯府的聘礼一波波开始到位。那长白山的人参貂皮,深海的珍珠珊瑚,数不清的宫缎羽纱,绫罗绸缎裘毛绒,乃至紫貂白貂红狐孔雀毛。还是十二龙凤金镯十二鸳鸯玉镯,十二金银双兔。只看得人眼花缭乱,从下人到主子各个红眼。
早先已经有明月嫁过人,只是嫁得寻常人家,那聘礼也寻常。而如今言家是按照有爵之家的规格来的,又是嫡长子,嫡长孙,所以样样赶在头上。糖儿拉着暖香看东西,看得兴奋到满面通红。原本还担心李氏不给好嫁妆,自己小姐被人瞧不起的她,这会儿总算放了心:“小姐,我看侯府的人喜欢您喜欢的很呢。你瞧瞧这些东西?”
暖香笑而不语。她瞧着这一堆财货,首先想到的却是侯府高高在上的老太太,一府人弓腰侍奉的长辈。那是个冷情却自诩公正精明的老人。因为夫君早逝家道险落,所以把门楣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这样的排场显然是她愿意给的,侯府少主人之妇,自然要风光体面的嫁进去。上辈子就是这样,这辈子,似乎更夸张了一点。至少上辈子她可没看到那两株足有七八尺高的珊瑚树。因为娶的是有四品名头的女官?
明珠在锦光堂里瞧得清楚,狠狠得摔了帘子:我将来,铁定是要更风光的!
明娟也躲在姨娘怀里探着头偷窥,眼里的艳羡几乎凝成实体。
而捎带在锦光堂抱厦里住着的明玉也看到了,木木的盯了一会儿,带着一种安天知命的平淡,放下帘子,坐回炕上继续绣花。她的婚期排在暖香前面。
第68章
大家都说忠勇伯府交好运,最近喜事一件连着一件。伯爷在云南那边遇到了云贵总督,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就做了儿女亲家。大少爷明辉定了总督家的二小姐。李氏这次真正忙了起来,团团转到脚不沾地。偏又遇到年下事多,偏又遇到好事扎堆,年前花轿刚抬走了二小姐明玉,年后侯府的盛大迎亲仪式又抬走了堂小姐暖香。
赶在女儿出嫁前回来的齐志青遥遥望见侯府浩浩荡荡一队人龙。里头有辅国公府四个表兄弟,镇国公府八个表兄弟,还有任城王世子,弘毅伯世子,乃至皇后派来的特使,忍不住眼角抽了一抽,拔断了自己一根胡须。连文星书院,郎署都有不少参与。文的,武的,新的,旧的,统统都有。哪种都没落下。
这么浩大的阵势,料来伯府浅浅门庭,决计挡不住。所以齐家拦亲人象征性收了入门红包之后欣然放行。反正这门亲事怎么看都结得不亏,如今只盼自己后来弥补的情感投资,暖香能记在心里,嫁进侯府之后,为言齐两家友好相处做出卓越的贡献。
为了这个长远的计划,他可是亲自去查看了暖香的陪嫁,一看之下,把李氏臭骂一顿,让她“给明珠怎么办,就给暖香怎么办!你让别人戳着脊梁骨说我苛待遗孤吗?”又是未来的侯夫人又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红人,这种人拉拢都怕来不及怎么好去得罪?
他心思挖的深,李氏却不懂,当面答应的恭恭敬敬,一转身就啐了一口:“莽夫黑心肝!放着自己闺女不疼去疼别人!那些背后议论你的人,你怎么做他们都要议论。多给了嫁妆,也只会说你继承哥哥的爵位,所以心虚。讨好闲杂路人作甚?”
暖香昨晚上兴奋得一夜未睡,第二次做新娘嫁给同一个男人,同样无损她的激动和愉悦。又担心睡晚了,明日脸色不好,但偏偏越要睡也难约上周公,到底翻来滚去折腾了一宿。第二天起来,对镜直视,还没看出自己有没有黑眼圈,就被扑上了满满的粉。这上了粉又上胭脂,轻轻摸着腮帮,被拔除汗毛的地方还微微的疼。是老太太亲自给她绞的脸,下手又快又很,上了粉抆了胭脂才开始刺刺的疼。
穿上金凤牡丹缀明珠的大红嫁衣,沉腾腾大凤钗压上,七八只镯子勒细了胳膊,暖香被搀扶着,吃力的抬起嵌着宝石的红绣鞋慢慢走去给老人告别。她已经做好了分离的准备,但老人粗糙的大手紧紧捉着她,一声“暖暖”叫出来,暖香还是不由得眼眶微湿。
上辈子感情疏淡,没有太多感触,今生却是实打实的有点伤感。
老人没什么文化,讲不出文雅的词句,几次张嘴又合上,半晌才哽咽的道:“好好过日子。”那强忍着担忧的语气只把暖香听得眼眶微酸。她上辈子是欢天喜地心满意足的嫁过去,觉得哭嫁什么的,简直无法理解,今生心中却多了分感触。好奶奶,只怕此后,我就不能每日陪你念经做功课,吃你亲手烙的饼子了。
明珠看着迎亲宾客强忍着妒意,勉强笑道:“祝姐姐姐夫,琴瑟和谐白头偕老。”相比较之下明娟的心意就真实多了:“祝姐姐荣华富贵,福寿无疆!”这也是她的人生理想所以讲得分外诚恳。
李氏也是做戏好手。站在一帮宾客中哭湿了一条手帕,自有那悠闲贵妇赞她慈爱,急赶着去安慰她。暖香走到她面前,听她祝福,告诫。“延续香火”“贤良淑德”“敬老爱幼”“善待小姑”听着听着就想笑,强忍着吞到肚子里,憋得自己好不难受。
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辚辚车有声,新妇入青庐。
被两个婆子加护着,在结着大红绣球的璎珞宝盖车上坐下,一片鞭炮唢呐声中,暖香踏上了新生活的征程。虽是默然端坐,心中却悄悄凝结着无限欢喜。上辈子她也是这般嫁过去,但今生的声势好像更加浩大。头先的人走过了半条街,压后的人都还未出发。
糖儿紧跟在暖香身边袖子里藏着零食。小手帕包着花生酥核桃糕云切片等。这是老太太特意叮嘱的,新嫁娘头天没机会吃东西,都要饿肚子。你偷着吃点,别饿着自己。暖香在盖头下面张大了嘴巴,跟小鸟投食一样丢到嘴里,避免蹭掉唇上的口红。
今日是冬季难得一见的好天气,阳光普照,梅花放香。鲜艳明媚一路的红。临到侯府正门,又是鞭炮奏乐,锣鼓喧天,鼓瑟吹笙,好不热闹。暖香在盖头下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只能看到一双双脚。男人的墨缎粉底靴,女人的绫罗绣花鞋。只能看到一幅幅衣裙的下摆。男人的绸缎袍裾,女人的锦绣裙摆。踩在铜钱厚的,一路从正房铺到庭院的大红猩猩毡福寿地毯上,暖香任由喜娘搀扶着,一点点慢慢走过去。
甫一下轿,走入正门,便有喜娘唱起歌儿:“金铺地,玉满堂,木兰床杆雕花梁,新人一过喜洋洋,好事成堆人成双!”话音一落,大家纷纷叫好鼓掌,更有那真花瓣,假绒球纷纷朝着暖香身上丢,于是喜娘又开始唱:“缤纷花,一朵朵,一撒撒到新人乐luo,又添喜来又添财,明朝添丁真快活。”
暖香自己听得想笑,她当年成亲可没有遇到这么有意思的喜娘。一张嘴停不了,从大门口一直说到进洞房。还有小孩子一路拍着手,笑着洒糖洒花瓣。“往前走,抬头望,朱红门帘三尺长,抬手挂在金钩上,子孙延绵福寿长。”
“子孙延绵福寿长咯----”末一句,又重复一遍,大家一起拔高了声调应和,喜气洋洋一大片。
进了屋,要拜堂,老太太端端正正倨傲坐着,大家都不敢闹得过分,一个眼神瞟过来,全场肃静,比她那坐在下首的儿媳威严百倍。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暖香在老太太面前不由自主的紧张,礼数行得特别诚恳。昨夜没睡好,早上没吃饱,这才刚拜了一拜,头饰太重,人就不由自主往前倾,眼看众目睽睽之下要踉跄,言景行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这才避免尴尬。
他动作极快,袖袍又极宽大,在场中人多是未曾察觉这个动作。唯有最上方的老太太,年纪虽大,眼却不花,不动声色的瞧了清楚,只是脸上并不露出丝毫异样。
三拜结束,唢呐声中,欢天喜地送入洞房。红彤彤烧着龙凤大烛,辉煌喜庆的屋子里,早堵了满满一档子女眷等着看热闹。
那巧嘴的喜娘又开始唱,一边唱一边拿了同心金钱,五色彩果,枣子花生往身上地上床上抛洒。
“撒帐东,帘幕深深烛花红,百年同心不理散,画堂处处有春风。”一边小孩子吵着闹着要果子,她丢了各色香果又继续唱:“撒帐西,金带流苏红罗衣,玉人一双床上做,两情相悦心依依。”
这曲子文雅有趣,与乡下听到的“黏糊婆娘铁骨郎”很不一样。
暖香尽职尽责扮演害羞的新娘子,被糖儿搀扶着坐到床边装文静。刚坐下,就觉得搁得慌,隔着这么厚重华贵的绒毯子都能感觉到喜果,真不知道他们到底放了多少东西。这刚想着呢,又有花生大枣丢到身上,大红喜裙上满满一层。喜娘又开了口:“撒帐南,并蒂双双女宜男,花好月圆新婚夜,只羡鸳鸯不羡仙。撒帐北,画堂贵妇无双美,芙蓉帐暖□□深,今夜谁人伴着谁?”
“当然是新郎伴着新娘子了!!”众人齐齐开口,哄堂大笑,把套路玩到精熟。
“来来来,看新娘子了。快点来!”喜娘拨开围观的人,分开路:“都让让,都让让,让新郎官来!”
“金杆银秤,称心如意!”喜娘笑嘻嘻的把托盘递过去。
言景行扫了一眼围观众人,慢慢接了过去,缓缓靠近暖香。在各色荤素目光下,一点点走进。众人讶异于他为何还能如此沉稳,丝毫不见雀跃和欣喜若狂。一般闹洞房大家都来看新娘子捉弄新郎,但在这里却有点奇怪。大家都屏住了呼吸,被方才眼波那一转,看到瞬间安静。
言景行不愿新娘子被他人惊扰,把男丁都撵了出去,如今只剩下女眷----目光灼灼的盯着他。冲着新郎来的人,只看着不说话。难得有机会可以放肆的打量而他还不能拂袖离去,怎么能不过个眼瘾?
今生成婚尚早,言景行还未及弱冠,气势未成,不像当初无形中便可以让人喘不过气。原本丰神秀骨的人穿一身大红,反而显出些靡丽艳色,激起人玩赏的心思。金翅发冠束发,朱红飘带垂在鬓侧,一对儿大红喜烛的映照下,隐隐透出成团的华魅,简直让人喘不过气。只是眉宇间自有一股与生俱来的清冷,让人巴巴望着不敢亲近。那点冬月般的冷意便是如今在这新婚之夜都没有融化掉。在场中有年长者参加过当初言侯和当初许夫人的婚礼,都不由得想起当初那才貌动京城的美人。心里再叹一声,红颜天妒。
众人心中隐隐有一种可笑的想法,希望这般人物大家谁都别想得到,只合远远的看着。哎,这种人怎么会去爱上别人呢?听说是皇后娘娘强行指的婚?这么一想,心中的嫉羡情绪似乎减轻了不少。只是这么一来,打量过去的眼神愈发放肆:不晓得这样的人,脱了衣服会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