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缙忽觉不忍,柔声说道:“好,我不问了。”阿宝这才抬起头,对他展颜笑道:“卢大哥,你真好!”卢缙见她眼中尚有水光,难怪她刚才一直低着头,心中想道:“她与袁继宗倒底是何关系?听到旁人议论,竟是这般维护他,还伤心地落泪。”
阿宝心里藏不住事,此时更是巴不得对着卢缙倾诉一番,但那几人的话深深印在了她心里,卢缙与他们身份相同,若也与他们一样看法,自己说出来岂不是凭白叫他看不起。她思前想后,终于拿定主意:“反正到了雒阳就与卢大哥分开,何必让他知道了心生嫌隙。”
二人便这般各怀心思,一路无话地来到了雒阳城外。天色已近傍晚,城门即将关闭,应生已等在了城门口,卢缙侧头见阿宝面露迟疑之色,问道:“怎么了?不想进城?”阿宝忙摇摇头,心道:“我是一进城就走,还是待他考完再走?”却不知自己心中拿不定主意,面上便现出了犹豫之色。
卢缙见她这般,心中莫名一阵烦躁,沉声道:“你若不快些,今日便进不了城了!”阿宝心道:“卢大哥人好,发现我不见了,说不定会着急,若是影响了他考试岂不罪过,我还是待他考完再走吧。”
阿宝心思简单,拿定了主意便不再做他想,扬鞭策马往城门处奔去,卢缙见她忽然跑了起来,一怔之后无奈地摇摇头。
雒阳自前朝起便是都城,本朝初立时,高祖建都秣陵,后天下一统,待到太宗继位,为巩固长江以北大片土地,将都城迁至了雒阳。雒阳城位于洛水之北,西靠秦岭,东临嵩岳,北依太行,据黄河之险,南望伏牛山,八关都邑,八面环山,五水绕城,东压江淮,西挟关陇,北通幽燕,南系荆襄,乃是天下之中,山河拱戴,极具王者之气。
三人赶在城门关闭前冲进了城,虽已暮色四合,城中仍旧熙熙攘攘,灯火阑珊。三人下了马缓缓前行,问了四五家客栈,均道客满。应生抱怨道:“全怪阿宝磨磨蹭蹭,早点进城不就好了!难道今日要露宿街头了?”
阿宝白他一眼道:“这种事自然是你这小厮事先要准备好的,也就是卢大哥好脾气,若是我表哥,早就把你打一顿了!”应生气道:“你表哥是霸王不成,如此不讲道理!”阿宝哼道:“你这话被他听到,又是一顿好打!”
卢缙见二人又斗了起来,叹口气道:“莫要吵了,应生,你再到前面看看。”应生瞪了阿宝一眼往前走去,卢缙带着阿宝站在街边,城中街道宽阔,两人站在一旁也不妨事。
阿宝从未见过如此热闹场面,眼似不够用,看个不停。卢缙虽比她沉稳,毕竟是初来京城,也大为好奇,二人并不说话,只顾着看街景。
忽见前方人群骚动,人潮向两边分开,让出了中间一条两丈余宽的路来。阿宝奇道:“出了何事?”卢缙微皱皱眉,将她拉到身后护着,阿宝越过他的肩,踮起脚尖向前望去。人群渐渐在他们身边聚集,卢缙身材高大尚不觉如何,阿宝已是被乌压压的人潮淹没。眼看二人要被挤散,卢缙情急之下抓住阿宝的手,紧紧握在掌中。阿宝的小手柔嫩绵软,卢缙只觉全身的感观都集中在了与她交握的右手上,甚至能感受到掌中血脉的流动。
他神不守舍地站着,只听身侧阿宝叫道:“来了来了!”他回过神,抬头向街心望去,只见一骑快马奔来,马上人喝道:“贵人出行,闲杂人等速速避让!”扬起一阵烟尘,后面隐隐可见一队人马及一乘高顶大轿。阿宝忍不住道:“这是什么人?这么大派头!”
身旁有人道:“小声点!莫要让他们听到,害大家遭殃!”卢缙这才发现,街道两边人虽多,却鸦雀无声,不由也觉奇怪,轻声问那人道:“这位大哥,我们是外乡来的,不知规矩,请问是何人出行?宫中的贵人吗?”
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这才小声道:“宫中一般贵人岂能有这声势,这是内侍监、左监门卫将军梁大人!”阿宝悄声问道:“内侍监是干什么的?”卢缙道:“是侍奉皇帝,掌管宫室,传达诏旨,守御宫门的宦官。”阿宝一愣,问道:“就是宦官的头头儿?”
☆、九、谢家三郎
卢缙点点头,阿宝又问道:“宦官的头头儿是很大的官吗?这么大排场。”身旁那人道:“梁大人侍奉皇上十多年,深得皇上信任,如今更是权倾朝野,这般仪仗已属正常。”
说话间轿子已到了近前,阿宝见那轿子约莫丈许长宽,十分巨大,外表装饰的富丽堂皇,阿宝轻声道:“他这般劳师动众的是要去哪里?”那人道:“回府去!”阿宝惊道:“回个家要这么大阵式?!”
她声音有点大,引得卫士向这边看了过来,卢缙紧张万分,将阿宝拉向身后挡住。这时便见仪仗忽然停了下来,一片寂静中只听到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跶跶而来。身旁路人已开始小声议论,是何人如此大胆,敢在内侍监的车驾前奔马。
阿宝见有热闹看,忙伸长脖子向外望去,只见一道红影自街尾奔了过来,行到离轿子三四丈开外处被卫士拦下。此时众人才看清,这是一匹浑身枣红色的骏马,马上端坐一名二十岁上下的青衣骑士,生的剑眉星目,俊朗非凡。卢缙心中暗道一声:“是他!”正是带走许崴的“三郎”。
那红马不安地在地上前后踱步,忽而高昂马首冲着卢缙这边的人群嘶鸣起来,三郎眉头一皱,也向这边望了过来。这时有卫士喝道:“何方狂徒,胆敢阻拦车驾!”三郎冷冷看他一眼,问道:“你们是哪家的?”那卫士道:“轿中乃是内侍监梁大人,还不速速下马求饶!”三郎哈哈笑道:“我还以为是哪位皇亲贵戚,竟是一个阄宦!我久不来京城,倒不知这御街如今已是这阄宦的私道了。”
那卫士勃然大怒,上前举起手中长矛便刺,三郎在马上也不避让,待长矛刺到身前,单手将它抓住,只听“喀嚓”一声,长矛竟生生断成两截,那卫士也被震得跌落下马。
卢缙心中暗暗叫好,却听耳边阿宝低呼一声:“打得好!”三郎忽然转向他们这边,眯着眼看过来,似在人群中搜索。阿宝忙向卢缙身后一缩,三郎正欲策马过来,见梁府的侍卫已攻了上来,忙回身迎敌。
内侍监梁建虽只是个宦官,却是皇帝身边的近侍,深得圣心,皇帝对他言听计从,更是将禁军交于他,是以百官均忌惮他三分,路遇他的车驾,纷纷避让,不去触他的霉头,京城的百姓这些年何曾见过这等场面,一时围得人山人海。
三郎身手了得,以一敌众竟毫不落下风,似是越战越勇。卢缙心中暗暗点头,今日之事看来,这位三郎颇有些能耐,为人也是嫉恶如仇,值得一交,日后若有机会,定要请许崴代为引见。
正打得热闹,街头处又传来一阵马蹄声,梁府侍卫大部分都在与三郎缠斗,竟让那马冲到了跟前。马上之人急停下来,冲着三郎叫道:“三弟,住手!”三郎一掌将身前的侍卫打倒,果然收了手,笑嘻嘻地唤道:“大哥,你来接我了。”
来人是个二十七八岁的锦衣青年,眉目与三郎极为相似。那青年瞪了三郎一眼,骂道:“一来便惹事!父亲已听说了,正在家中等你!”
三郎一听,原本神采飞扬的脸立刻耷拉了下来,卢缙只听阿宝轻轻“哼”了一声,侧头看去,见她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不禁一愣。那青年喝住三郎,来到轿前,下马拱手道:“梁大人,我这三弟久居庐江,不识京中规矩,冒犯之处还望海涵!”
轿帘缓缓掀开,阿宝踮脚望去,只见一个四十余岁,团圆脸,白面无须,长得颇为喜气地男子端坐在内,他闻言轻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谢家三郎啊!世子不必客气,久闻谢三郎极具令先祖之风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那世子又道:“家父听闻此事,大为恼火,命我前来捉他回去,改日定亲自登门谢罪!”梁建忙道:“区区小事怎敢劳动侯爷!误会一场,世子请回吧!”世子微微一笑,躬身道:“梁大人海量,远感激不尽,回去定当禀告家父。”又客套一番,便告辞而去。
三郎坐下那匹红马不知为何,任他如何催动,纹丝不动,仍向着人群中嘶鸣,三郎狐疑地又看了一番,正要下马过去查看,就听那世子喝道:“还不走,要父亲亲自来吗?”三郎忙转向他耳语几句,世子也抬起头向人群中望去。卢缙见他目光犀利,扫视一番后对三郎道:“怎会在这里!少耍滑头,速速随我回去!”三郎闻言苦着脸,用力强行拔转马头,随他离去。
梁建待谢家兄弟离开,扫了诸侍卫一眼,冷笑着放下轿帘,仪仗继续缓缓前行,却已没了方才的气势。人潮开始慢慢涌动,待梁府车驾过后,御街又恢复了热闹。阿宝身侧那人道:“原来是谢家的公子,难怪敢与内侍监作对。”
阿宝躲在卢缙身后拍拍胸脯,暗道:“好险!”应生自人群中挤了过来,对卢缙说道:“公子,前面客栈尚有空房,我定了两……”话未说完便停了下来,只盯着两人交握的手看。阿宝尚未反应,卢缙已飞快地甩开她,轻咳一声道:“如此甚好!应生,带路。”当先走了。应生叹口气,叫道:“公子你慢点!走错了!”一边回头瞪着阿宝道:“发什么呆!还不跟上!”
应生带着二人穿过御街,来到一条稍偏的街道,走了半刻便到了客栈。阿宝见客栈门面颇大,内里装饰也极富丽堂皇,比以往住过的都讲究,不由悄悄问应生道:“这里很贵吧?”
应生睨她一眼道:“若不贵,哪里还会有空房!”阿宝听出他话里的埋怨之意,撇撇嘴站到一边。
三人住定,应生言道,初来京城,定要四处逛逛,卢缙无可无不可,本以为阿宝必会高兴应和,谁料她竟面露犹豫之色,想了片刻摇头只说累了。卢缙也失了兴致,便说要在房中看书,让应生自己出去。应生见他如此,连连摇头,心中对阿宝越发不满,只盼她早日离开。
此后几日,阿宝与卢缙果然待在客栈之中,阿宝是闲不住的性子,如今不敢出门,便到卢缙房中缠着他说话,卢缙哪里还能看得下书,应生见了,十分气恼,几次欲将阿宝赶走,均被卢缙制止。
阿宝忍了几天,终于问道:“卢大哥,你打算何时将那东西交给袁丞相?”卢缙道:“待到会试过后。”阿宝道:“为何现在不送去?”心道:“考前送过去,他记住了你,自然在应试时对你另眼相看。”卢缙温言道:“袁丞相乃是此次的主考官,我若现在去,被旁人知道,还道我与他有私,凭白授人以柄。”
阿宝闻言,明白了他的意思,暗道:“这种结交的好机会旁人定是善加利用,卢大哥却不屑这么做,若是三哥知道定然说他傻,可我却觉得他值得钦佩。”她想了想,问道:“卢大哥,离考试还有几日?”应生不待卢缙回答,抢先道:“后日便要考了!你还在这儿缠着公子说话,诚心让他考不好是吧!”
阿宝一愣,想到这几日卢缙确实都在陪她说话玩笑,极少见他在看书,心中大感愧疚,站起身道:“卢大哥,你好好看书,我走了。”卢缙忙道:“无碍的!我早就……”话未说完,阿宝已开门出去了。
阿宝并未回到自己房中,而是出了客栈。她站在客栈门口看了一会儿,转身向右边走去,一路走走停停,似在辨认方向,又过了几条街,才在街尾一间府邸门前停下。
那府门紧闭,只开了角门供人出入,阿宝在门前站了良久,心中拿不定主意,忽听身后有马蹄声传来,忙闪身躲到街角,伸出头偷看。只见两名侍卫护送一乘小轿缓缓走到了门前,府门大开,管事迎了出来,一名五十余岁的男子从轿中出来,身着紫色朝服,白面短须,鬓发已是花白。
阿宝眼眶泛红,轻唤了声:“爹爹!”那人忽然回头望向街角,阿宝忙缩在墙后,那人微皱皱眉,转身便要走过去,管事忙道:“丞相,同安侯……”那人抬手止住他,轻声道:“我好像听到宝儿的声音了。”说着大步走到街角,却是空无一人。他在街角站了半晌,摇摇头,长叹一口气,慢慢走回府。管事心有不忍,劝道:“定是丞相太思念姑娘了。”那人道:“她年纪小,从未离开过家,又是那样单纯的性子,我怎能不担心!唉……这孩子,便是与三郎吵架了,也不该跑出来。”管事道:“同安侯府派人来了。”那人一听,忙快步进了府。
阿宝魂不守舍地走在路上,心道:“爹爹老了好多。他知不知道我跑出来了?有没有担心我?有没有派人找我?还是他本就不想要我了?”她许久未见父亲,此时心中百感交集,过了一会儿又想道:“我若去求爹爹,让他关照卢大哥,他定然不肯,卢大哥知道了也会生气。是了,卢大哥学问那么好,定能考好,他一心想从军,我还是去求求舅舅。”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猜到了吗?
☆、十、原来是她
阿宝拿定主意,问了路人方向,匆匆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又来到一处府邸。这宅邸较刚才那处大了许多,门口还有一队盔甲俱全的士兵。
阿宝没有立刻上前,心道:“我若去找舅舅,舅舅疼爱我,必会答应,可他定不会让我再走,到时爹爹肯定也知道了。”她深恐父亲找到她便将她嫁出去,犹豫不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