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缙谢遥叩头谢恩,退到了武将队列。苏煦看看身侧内侍,内侍忙问诸大臣是否有事禀奏,华昱出列道:“臣有本!”苏煦请他直说,华昱道:“陛下春秋鼎盛,宜早立皇后,广充后宫,为大越立下万世根基。”此言一出,立刻又有数位官员附和,袁继宗与谢谦则岿然不动。
苏煦沉默片刻,说道:“皇兄新丧,朕心甚痛,暂无心于此事。”给事中吴禄道:“皇嗣事关国本,陛下既已顺天承命,便应担下此任,此方为告慰先帝之法!”苏煦似颇为难,说道:“卿等所言,朕亦明白,只是皇后为一国之母,岂可草率。此事容后再议!”说罢挥挥手,内侍忙高呼退朝。
苏煦起身走出大殿,来到御书房,片刻后内侍来报,侍中华昱求见,苏煦传他进来,待内侍带着左右宫人出去后,才道:“卿今日可看了一场好戏?”华昱抬起头看了看,见他神色如常,一时拿不准他的心情,不敢随意答话。苏煦微掀唇角道:“父皇在世时,谢、袁二人便势同水火,不想今日竟然会为了一个卢缙联手。”
他冷笑连连,华昱低下头,只听他喃喃道:“卢缙……卢缙……”突然唤了内侍进来,沉声道:“拟旨,北狄近日多有扰边,着辅国将军谢辽即日率部前往朔方镇守,勿使异族踏入大越半步!”华昱忙道:“陛下,谢将军才从高阳回来,大军尚未休整,此时便让他去朔方守边,太过……”他话未说完便被苏煦举手打断,轻声道:“朕不想做那滥杀的昏君。”华昱心中一寒,噤声不语。
苏煦看看他,忽而笑道:“你今日在朝堂上说得极好,朕甚为满意。”华昱一愣,有心想问问,既然说的好,为何不让他继续逼问谢遥,还是皇帝早已知道了谢遥到高阳的原因?他心思活络,看着苏煦道:“陛下,立后一事还当早日定夺。”苏煦点点头,并不说话,华昱会意,叩头后退到殿外,长长出了口气,春风拂面而来,他竟觉得遍体生寒。
宫门外,诸大臣围着谢氏父子道贺,卢缙则悄悄上了袁府的马车,半晌后,待人群散去,谢远轻声道:“袁继宗不打算避嫌了吗?这般张扬!”谢嫌道:“经此一事,还有何可避,不如将他直接纳入羽翼之下。”回头看看谢辽道:“卢缙当真如你所说一般?”谢辽还未说话,谢遥已抢先说道:“真!十足地真!”谢嫌瞪他一眼道:“你若找到阿宝便带回来,岂会将谢家牵扯进去!只怕现在皇上心里已认定谢袁联手了!”谢遥不服气地道:“联手又怎样?我们保的还不是他苏家的天下!”
谢远喝斥道:“三弟!休要妄言!”正欲劝父亲回去再说,便见一小黄门匆匆跑过来,对谢辽道:“谢将军,陛下有旨!”谢辽忙跪地口呼万岁,待圣旨读完,谢辽愕然道:“大军昨日才回师,这便要开赴朔方?”黄门举着圣旨道:“陛下旨意,谢将军速速接旨!”谢辽皱眉还要再说,谢谦低喝一声:“还不接旨!”谢辽看了看父亲,抿唇双手接过圣旨。
那小黄门正要转身回去,却被谢谦叫住,忙回身道:“大将军有何吩咐?”谢谦道:“烦请回禀陛下,大军刚刚还朝,粮草均需补给,可否五日后再发兵。”小黄门应下,回宫复命。谢遥正要说话,被父亲瞪了一眼说道:“回去再说!”当先跨上马,三子互相看了看,亦上马随行。
☆、三十七、谁能料到
袁府书房内,袁继宗摒退左右,仅留管事在旁,卢缙道:“果然被丞相料中,今日朝堂有人发难。”袁继宗道:“华昱也是听命行事。”叹息道:“是我大意了!早知……”看着卢缙道:“你与宝儿的婚事必须速速定下,你家中怎么说?”卢缙皱眉道:“家父至今未有回音。”袁继宗道:“莫非令尊不同意?”卢缙想了想,将父亲此前已有意为自己定亲一事说了,袁继宗并不惊讶,只轻声说道:“原来如此。”卢缙忙道:“我准备明日便与谢二哥说一声,回家一趟,将此事定下。”袁继宗点点头道:“是当如此,当面问问令尊有何不满,总好过书信往来。”
卢缙又道:“我想带阿宝一同去。”袁继宗一怔,卢缙道:“父亲许是顾虑阿宝身份,我想让他见见阿宝,便知道她是多好的女子了。”袁继宗微微一笑道:“你想的倒是周全,只是以令尊的脾性,宝儿此时登门,是否会让他觉得不守礼法,反而弄巧成拙?”
卢缙一呆,仔细想想,父亲真有可能这般认为。袁继宗道:“你自行回去吧,我修书一封,请你交给令尊。”说罢伏案疾书,片刻后写好递给卢缙,卢缙见信上言辞恳切,写明如何相中卢缙的为人和才华,愿以爱女许之等等。卢缙大惊,袁继宗笑道:“如此方能显出袁家的诚意。”
卢缙默默将信收好放入怀中,袁继宗道:“你弃文从武,心中可有遗憾?”卢缙摇头道:“今日看来,我不适合朝堂,还是军中更好些。”袁继宗道:“谢家二郎是个……”话未说完便听仆从在门外道:“丞相,谢三公子求见!”
袁继宗一愣,示意管事开门,谢遥大步走进来,看看卢缙道:“你果然在此!”袁继宗命管事守在门外,问道:“三郎何事前来?”谢遥将圣旨一事说了,袁继宗沉吟不语,卢缙道:“我们回来时,未曾听说北狄在朔方滋事。”谢遥冷笑道:“哪里是北狄滋事,分明是他在寻事!”对卢缙道:“二哥叫我告诉你,五日后大军开拔。”
卢缙忙道:“我准备明日回吴郡,正要去向谢二哥告假。”谢遥摇头道:“你不能回去了,谁都可以不走,你却必须走!”又看向袁继宗道:“袁丞相,我爹让我来问您,是否曾对陛下许过什么话,为何陛下如此执着于阿宝?”
袁继宗正色道:“回去告诉侯爷,谢家的规矩袁某还是知道的,便是不为此,我也不会让阿宝嫁入皇家。”谢遥点点头道:“如此最好。”见卢缙为难地站在那里,轻笑道:“你真是个死脑筋!这会儿正在风头上,你便随大军一同走,待过段时间,他忘了这事儿,你再偷偷回来,谁还拦着你不成!”拍拍他的肩道:“放心,你的阿宝有谢家帮你看着,丢不了!”
话音未落,门外管事道:“姑娘,丞相正在议事。”阿宝的声音响起:“卢大哥在里面吗?”谢遥看看卢缙,摇摇头,将门打开,阿宝面上一喜,连忙走进来,看了卢缙一眼,走到袁继宗身边轻唤了声:“爹爹。”
袁继宗笑着道:“找爹爹有事?”阿宝哪里是来找他的,支吾了片刻才道:“饭已备下,卢大哥和三哥可在这里一起用过?”谢遥哈哈笑道:“三哥吃不吃不要紧,卢缙可是要吃的。”阿宝脸一红,瞟了眼卢缙,低头当先去了前厅。袁继宗笑着摇摇头,示意谢卢二人同去,路上叮嘱二人切莫将今日早朝之事告诉阿宝。
阿宝见三人来了,忙招呼坐下,亲手奉上羹汤,袁继宗笑着让她坐,她才在袁卢二人中间坐下,却也是低头不语。卢缙心中有事,见她这般娇羞模样,越发觉得难过,深吸口气道:“阿宝,陛下令我五日后随军赴朔方。”阿宝一呆,半晌后才反应过来,放下碗筷道:“为何?”
谢遥轻咳一声道:“北狄蠢蠢欲动,朔方不安定,我与二哥都要去的。”阿宝将信将疑道:“可是你们才回来啊!再说二表哥是武将,尚情有可原,你们两个去做什么?”谢遥道:“今日早朝,皇上封我和卢缙为校尉,归于二哥麾下。”阿宝闻言大喜,看着卢缙道:“真的?”卢缙点点头。
阿宝心中替卢缙高兴,又为两人即将分离难过,看着父亲道:“爹爹,我能同他们一起去吗?”袁继宗板起脸道:“休要再胡闹!卢缙如今是武将,私带女眷乃是违反军纪,你想害他因此获罪么!”阿宝扁扁嘴,卢缙忙道:“若无战事,我便告假回来看你。”阿宝道:“那我们的事……”看了看父亲与谢遥,欲言又止。
袁继宗微微皱眉道:“此事无需你操心,为父自有安排。”卢缙亦点头,阿宝仍是不放心,碍于父亲不便再说,只得作罢,准备寻机与卢缙详谈。她却没有料到,直到发兵,都未曾再见到卢缙。
五日后,谢辽等人起程,阿宝闻讯匆匆赶到城外,大军已远去,她站在城楼上泪流满面,直到再也看不见人影才恹恹地回去。
谢辽等人走后第三日,朝堂之上又有人奏请苏煦立后,苏煦依然婉拒,此后每日都有大臣上本进谏,一个月后,不只在京的官员,连各州郡刺史太守也开始表奏此事。皇帝苏煦不堪其扰,禀明太后,令人将四品以上官员家中年十五至二十的未婚女子一一造册备选。
敕令一出,符合条件的官员均喜不自胜。苏煦年轻英俊,为人谦和,单就此论,已经是佳婿;又甫登大宝,后宫空虚,若雀屏中选,莫说为妃,便是为后也是有可能的,因此各家均想方设法贿赂画师与负责此事的内侍监梁建。那画师还好,无论是偷偷塞钱财,还是明着拉关系,他均来者不拒,画出的小像也十分出彩;梁建却与以往不同,便是从前与他关系颇近的大臣,他也推辞不受,只说全凭皇帝定夺,竟是一副异常公正的模样。
阿宝也在此次备远范围内,袁继宗却迟迟不上报,平素与他交好的大臣见状,纷纷劝告,他只笑而不语,令人捉摸不清。
这日下了朝,袁继宗如常上轿回家,便听身后哒哒马蹄声响,他掀帘朝后看了看,谢谦面无表情地跟在身后,他了然地笑笑,放下车帘。到了府门口,他下轿整整衣袍,回过身正见谢谦下了马,他笑着拱手道:“侯爷,请!”谢谦紧锁眉头,似在隐忍,举步跨进大门。
二人进了书房,谢谦道:“你准备怎么办?”袁继宗笑道:“侯爷何意?”谢谦冷着脸道:“休要装模作样!若不是为了阿宝,你以为我会登你的门?!老太太已听说了,急得寝食难安,令我定要来见你。”袁继宗看着他道:“多谢侯爷关心,宝儿是我的女儿,我自有安排。”谢谦冷笑道:“你有安排?你若能安排好,如今便没有这道选妃令了!”
袁继宗默了片刻道:“我已让卢缙速送婚书过来。”谢谦奇怪地看着他道:“你也是久历官场之人,怎会如此幼稚!卢缙便是拿了婚书来又能如何?只怕他活不到成亲!”袁继宗皱眉不语,半晌后道:“我总不能让她入宫吧。”谢谦不屑道:“我早就说过,你于小处精明,大事上却是个糊涂的。若不是由着阿宝的性子胡来,现在她早已嫁人,哪里还有今日之事!”
袁继宗看着他道:“宝儿与卢缙两情相悦,我成全他们有何错?”谢谦道:“有何错?卢缙出身比你当日尚且不如,门不当,户不对,将千金贵女嫁与市侩,你若不错会有今日这困局?!”袁继宗叹道:“谁能料到他会登基……”
此言一出,二人俱是沉默,苏熹身强体健,又正当盛年,谁也不会想到他半年不到便会病死。二人均对他的死起过疑心,只是兹事体大,袁继宗纵然心里明白,也不敢妄言,而对谢谦来说,只要皇位上坐的仍是苏姓之人,他便不算违背祖训。
半晌后袁继宗问道:“侯爷有何对策?”谢谦道:“卢缙是嫁不得,便是成了亲,他也能……你我能保他几回?你若为了他好,便断了这个念头。”袁继宗不说话,谢谦继续说道:“为今之计,只有将阿宝嫁给季泓,婚书是现成的,我与季瀚说好了,马上便可成亲。”袁继宗皱眉道:“宝儿从未见过季泓,怎能嫁给他。”谢谦气极反笑道:“不能嫁季泓,难道能嫁苏煦?”
袁继宗知他说的有理,心底深处却不愿让阿宝难过,因此犹豫不决。谢谦道:“劝你莫要再做无用之功,苏煦的心机智谋远出你我所料。我本想将太宗皇帝留下的密诏拿出来,却发现不行。梁建此次登记时,将阿宝以袁氏之女的名义入册,我若以密诏抗命,就要将你与阿谨的事宣扬出去,到那时,你苦心树立多年的伪装、谢家数百年来的声誉,便都化为乌有!而这还是其次,若他根本不知密诏之事……你想过后果吗?”他顿了一顿道:“我看他此次,未必是对阿宝用情多深,恐怕还是试探的成分居多些。”
作者有话要说: 苏二出手了……还有就是,那位大太监长时间不出场,我已经忘了他叫啥了……
☆、三十八、不能嫁他
袁继宗长叹一声道:“我岂会不明白!只是……只是我答应过阿谨,要保宝儿一生平安喜乐。她与卢缙那般要好,便是能说服她去季家,只怕她一生也不会快活。”谢谦听他这番话,神情一黯,片刻后道:“阿谨若泉下有知,定不会怪你。”
两人默默对坐,各怀心事,直到门外管事叩门,谢谦才起身道:“你若决定了,我这便让季家来提亲。”袁继宗道:“容我再想想。”谢谦看了看墙上妹妹的肖像,将脱口而出的斥责咽了回去,“哼”了一声道:“夜长梦多!”拂袖而去。
管事将他送走后又匆匆跑到书房,紧张地说道:“丞相,梁内监来了!”袁继宗一怔,来到前厅,果然见梁建悠哉地坐在下首品茶。他压下心中的厌恶,面上却不动声色,梁建见到他,忙站起来,弯腰行了一礼道:“丞相!”他点点头,走到上首坐定,这才问道:“内监来此何事?”梁建满脸堆笑道:“咱家奉陛下旨意,为各家贵女造册,如今其他人都齐全了,独缺了丞相家的千金,想是丞相事多繁忙,忘了此事。”
袁继宗已猜到他的来意,微微一笑道:“是忘了。”梁建正要说话,袁继宗道:“小女已许了人家,我却忘了告诉内监,确实是我疏忽了。”梁建一愣,沉下脸道:“丞相这是何意?”袁继宗端起茶盅抿了一口,慢慢说道:“小女已有婚约在身,不能入宫备选。”梁建忽然笑道:“不知贵婿是何人?”袁继宗仍是喝茶并不答话,梁建站起身拱手道:“咱家来意想必丞相也清楚,令千金是有造化的,将来富贵不可估量,还望丞相莫要辜负陛下的一片苦心!告辞!”
袁继宗独自在厅中坐到天黑,侍从均不敢上前打扰,直到阿宝过来寻他用饭。他抬起头看着秉烛而来的女儿,心中感慨万千,低喃道:“阿谨,我该怎么办……”
阿宝见父亲定定地看着自己,奇怪地问道:“爹爹,你怎么了?”袁继宗站起来,摸摸她的头道:“宝儿大了……”阿宝一怔,笑道:“爹爹,我都快十八了!”袁继宗轻声道:“爹爹总觉得你还是那个趴在我肩头,哭着睡着了的小娃娃,眨眼间你都这么大了……”阿宝心中一暖,靠在父亲胸前道:“阿宝长得再大,也是爹爹的女儿。”
袁继宗轻笑了下,牵着她的手慢慢往饭厅走去,阿宝直觉父亲今日不一样,想了想道:“听说今日舅舅来了?”袁继宗点点头,阿宝又问道:“那个内侍监梁建也来了?”袁继宗停下脚步,看着女儿道:“他们都是为了一件事而来。”阿宝见父亲神色与以往大不相同,紧张地问道:“何事?”
袁继宗望着她圆睁的双眼,所有情绪都摆在了脸上,这样的女儿若是进了宫会怎样,他想都不敢想。春风拂起二人的衣摆,他忽然便下定了决心,低下头说道:“宝儿,你不能嫁给卢缙了!”
阿宝似未听懂,愣了片刻道:“爹爹,你说什么?”袁继宗道:“爹爹知道你接受不了,只是你如今不能跟卢缙成亲了。”阿宝愣愣地问道:“为什么?”袁继宗摸摸她的头,长叹道:“卢缙是个好孩子,可惜与你无缘。”阿宝神情呆滞,袁继宗缓缓牵着她前行,来到饭厅坐下后,才听她又问道:“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