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未说完,便听卢缙一声暴喝:“住口!”城头之上,卢缙已将方安死死按在墙上,厉声斥道:“你想逼死她不成!?”方安平静地道:“卢夫人深明大义,自然知道该怎么做。”卢缙怒不可遏,一拳便要砸向他面门,谢遥紧紧握着他的手叫道:“敬之不可!冷静点!”
此时弧木保在城下叫道:“卢缙,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三日后,你婆娘生死便见分晓!”卢缙咬着牙松开手,走到垛口高声道:“夫人,记住我的话!”眼见阿宝含泪点点头,这才又对弧木保道:“弧木保,回去告诉那乎云,我夫人若有不测,我必杀尽北狄人!”
北狄骑兵瞬间退了回去,卢缙站在城头许久才缓缓转身,谢遥与方安正站在他身后,谢遥道:“你打算怎么办?”卢缙扫了方安一眼,轻声道:“回营再说!”当先下了城楼。
一行人回到中军大帐,诸将领都聚在帐中,见到卢缙拥上前唤道:“将军!”一人叫道:“将军,北狄欺人太甚,末将愿带人去将夫人救出来!”旁边一人忙道:“夫人在他们手上,不可轻举妄动!”众人议论纷纷,目光却都注视着卢缙。
卢缙面色如常,环视一圈道:“诸位请回,我有事与丞相及谢将军商议。”方安见他此言一出,诸将不再多言,行了礼退下,片刻间帐内只剩他与谢遥,暗暗点头,卢缙果然在北军中威望极高。
应生退出去将帐门掩上,卢缙正色看着方安道:“丞相,卢某有一事相求。”谢遥已猜到他要说什么,阻止的话已到嘴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方安道:“将军不会是想让出山口吧?”卢缙点点头,轻声道:“正是!”
方安亦轻声道:“将军可知此举意味着什么?”卢缙道:“此事乃卢某一人所为,谢将军与丞相已力劝,只是卢某刚愎,一意孤行。”他看了眼方安道:“丞相可这般上奏陛下。”方安沉声道:“将军是要通敌?山口若失,大军只有退守朔方,则山南国土皆归北狄,将军要做那卖国之人?!”
卢缙看着他道:“山口本就是我从北狄手中夺来的,即使今日让出,不出三年,我必会重新将它夺回!”方安摇头道:“将军书生领军,守高阳、战朔方,扫平边患,是天下仕子的楷模。你我曾共患难,方某对你的为人才德甚为敬佩,也知你与尊夫人情义深厚,只是今日却要劝你一劝。将军是一方守将,理应守土保民,而今为了一个女子,置国家与百姓不顾,将要塞拱手相让于北狄,便是陛下仁厚不予追究,天下悠悠众口会如何议论?!百年之后青史之上又会做何评断?!”
卢缙平静地说道:“身外之事,卢某现在已无暇顾及。”转身看着谢遥道:“三哥也要阻止我吗?”谢遥摇头道:“我没法子救阿宝,不拦你。只是你想过没,我们便是让出山口,北狄也不会放了她。”
方安忙道:“正是!定还会再用她要挟你!”卢缙闭上眼道:“我何尝不知。那乎云退守谷外,我便是想救阿宝也带不了大军出战,若是到了朔方城下,便方便许多。”谢遥道:“你是想将他们诱到朔方城外?”卢缙道:“他们得了山口,又有阿宝在手上,定然以为我投鼠忌器,必会继续南侵。朔方城外地势开阔,无论强攻还是袭营都要方便许多,何况柯兰山还在我们手上。”
谢遥沉思片刻,看着方安道:“丞相,此事可行!”方安道:“太过冒险,若是救不回卢夫人,北狄仍要我们弃城,又该如何?”卢缙道:“我不能眼看着阿宝遇险,便是只有一线机会,我也要试上一试!”
方安苦劝道:“那乎云念在旧情,不会伤害夫人,将军又何必受他挟制弃山口而去,置山南百姓于水火!。”卢缙看着他道:“那乎云会不会另说,弧木保却是与丞相一样的心肠!况卢某人的妻子怎可久居敌营!”
方安一窒,半晌说不出话来。他虽看重卢缙的才能,内心却对他沉溺于男女情爱很是不屑,更将阿宝视为祸水,城头上那一番话也是想让阿宝明白,她已让卢缙处于何等为难的境地。卢缙是大越重臣,若被儿女情长左右,如何能放心将北地交于他。更何况,苏煦当年虽放过了阿宝,心中并未忘情,是以虽立了太子却不立于贵妃为后。阿宝的存在始终如芒刺般,令他感到不安,若能借此机会除去,方可让他安心。
卢缙冷冷看着他,似已洞悉他心中所想,他不自在地轻咳一声道:“将军天人之姿,何患无妻,为一女子所累,有损英名。”卢缙冷笑一声并不说话,谢遥皱眉道:“丞相此言差矣!阿宝是陛下亲封的二品夫人,便不是敬之的妻子,也当全力相救,与敬之的名声有何关系。再者敬之也是为诱敌深入,一举两得。”
方安垂下眼眸,片刻后道:“既然如此,便依将军所言。只是将军需应承,此后不论北狄再有何条件,将军一概不能应允!”卢缙没有说话,谢遥拍拍他的肩对方安道:“我们应你!”方安仍是盯着卢缙,半晌后长叹道:“为了一个妇人,置山南数万百姓于不顾,望将军不要后悔今日之事!”
干宁二十年六月,朔方守将卢缙不顾监军劝阻,不战而退,星夜撤离柯兰山口,退守朔方城。北狄占据山口,并不断向南推进,至六月末,柯兰山以南、朔方城以北大片土地皆为北狄所占。雒阳城中,弹劾卢缙的奏折如雪片般蜂拥至皇帝的案头,皇帝却一言不发。
大越撤回朔方,那乎云却未依约放回阿宝,卢缙早已预料,每日只在营中与谢遥秦文等人推演布阵,商议如何营救阿宝。北狄却迟迟未如他们所想,进逼朔方城,而是在山口驻扎,只不时派出小股骑兵侵扰山南,山南百姓纷纷举家逃往朔方,一时人心惶惶,怨声载道。
谢遥站在朔方城北门之上,望着城下熙攘的人群,眉头紧锁。方安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看了看说道:“这些都是山南的百姓,如今已无家可归。他们尚算幸运,那些未来及逃脱的,已做了北狄刀下冤魂。”谢遥不说话,他又道:“上位者的任何一个决定,都关系着黎民的命运,他们本不必避入城中,流离失所。”谢遥轻叹一声道:“功过是非,留待后人评说吧。”不想再看,转身欲走,只听方安在身后道:“这已是罪过,不需要后人评断!而你我,便是那罪魁祸首!”
谢遥身形微顿,并不回头,轻声说道:“我与敬之此心相同,丞相不必再费唇舌,任何后果,我与他一同担承。”方安又道:“若是北狄不再南下了又该如何?白白让出山口吗?”谢遥道:“此时他们定然以为阿宝这个棋很好用,胆子也大了几分,又岂会只满足于山口。”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部:《郁金堂》
☆、八十五、我去救他
卢缙退守朔方以来,白日在军中,晚上便回家照顾卢祎兄妹。兄妹二人思念母亲,特别是娇娇连日哭泣,卢缙只得温声哄着,心中却愈发焦急。
六月初二,探马来报,北狄大军自山口出发,向朔方袭来。卢缙大喜,星夜与谢遥方安商议破敌之计,并快马令陈庆带人自柯兰山而下,伺机偷袭北狄山口大营,与朔方成合围之势。
次日,探马又报,北狄军中有数千大越百姓,分别位于大军前中后部。卢缙愣了一瞬,沉声道:“他们是拿这些人探路。”谢遥皱眉道:“如此我们的伏兵要如何出击?”卢缙不语,放弃山口已令山南生灵涂炭,他虽不说,内心却是万分煎熬,如今又怎能再亲手葬送这些无辜平民的性命。
谢遥道:“难怪他们迟迟未来,看来是在准备。一个阿宝不够,又拿这些百姓作质,那乎云太过毒辣!”方安轻声道:“让出山口时便应该能想到这些百姓的命运……”二人均不说话,方安又道:“现今只有守城不出一条路!”卢缙沉思半晌,对秦文道:“传令,伏兵不动……放他们过来……”
卢缙在山口以南沿柯兰山山势设有伏兵,原想待北狄一出山口便打个措手不及,如今看来那乎云早已识破。再往南行直到朔方城,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地带,无法再设伏兵。
不知是否带着大越平民的原因,北狄行军十分缓慢,偶有大越斥候靠得太近被发现,他们似也不在意。
卢缙坐在帐中,听探子报道:“……大军中间是一辆硕大的马车,护卫地十分严密,等闲人靠近不得,据说是那乎云的牙帐。末将趁夜捉了北狄一名卒子,他说那马车设有内室,夫人应当就在其中,那乎云在外间,寸步不离地亲自看守。”
谢遥看着卢缙道:“看来阿宝暂时性命无碍。”卢缙仍紧锁眉头,过了一会儿问那探子道:“那些百姓如何?”探子道:“百姓死伤颇多,有在行军途中病死的,有不堪跋涉累死的,也有些被北狄人打杀取乐而死伤的。”
此时方安长叹一声,对卢缙道:“将军可有对策?”谢遥沉声道:“那乎云故意走得慢,便是要让我们急躁,将我们的士气耗尽。他仗着有阿宝和数千百姓在手,我们有所忌惮,不敢贸然出击。”卢缙点头道:“三哥说的极是,所以我不打算再等了。传令,点两万骑兵,随我去会会那乎云!”起身让应生帮他穿好盔甲。
方安站起身道:“那些百姓要怎么办?”卢缙转过身道:“我们便是守城不出,待北狄到了城下,他们也是一死。现今去战,也许还能救下些许人。”谢遥随后道:“早知如此,当时就该不撤伏兵。”卢缙摇头道:“那时他们刚出山口,必定小心提防,伏兵一出,那乎云肯定会拿百姓抵挡。现今他见我们束手无策,连预伏的人马都撤了,心中稍稍会松懈,待我发起突袭时,措手不及,那些百姓也许能得活命。”
他停顿了一下,轻声道:“若顺利,或许可以……”忽然看着应生道:“你速带人将沿途北狄探哨剪除,我要那乎云一点风声也听不到!”
数十里外北狄大营此时灯火如昼,众将议完军情,自那乎云帐中散去,独弧木保留了下来,待侍卫关上帐门才笑道:“听探子来报,卢缙最近十分暴躁,前几天还鞭打了一名近卫。”那乎云微微一笑,轻啜了一口茶,弧木保道:“这大越皇帝也奇怪,卢缙私自退兵这么大的事,他居然不予惩治,我原以为即便不立时斩了他,也要革了他的官职。”
那乎云瞟了一眼内帐,轻声道:“苏煦现在怎会处置,非常时期,两军对阵,卢缙又手握重兵,一个不当逼反了他可是不妙。我若是他也会不动声色,卢缙此战若败,便旧帐新帐一起算;若胜了,待大局稳定再治他的罪也不迟。”弧木保呵呵笑道:“这个女人果真好用!我本也不指望卢缙会退兵,只想能乱乱他的心神便好。”
那乎云目光微闪,但笑不语。弧木保道:“再有两日便可到朔方,到时用她逼卢缙献城投降,他若不从,就杀了她祭旗,呵呵,只怕卢缙当场便要疯了!”
他说这话时,双眼紧紧盯着那乎云,只见他微微皱了下眉头,瞬间又舒展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弧木保心中不郁,说道:“汗王不愿意?”那乎云耷拉着眼皮,低头喝了口茶才轻声道:“何必真的害她性命。”
弧木保立时黑了脸,忿忿道:“我就知道这些大越女子都是妖精!果然把你迷住了!”他声音颇大,那乎云下意识地看了内帐看了一眼。弧木保见他那谨慎的样子,更加恼火,大声道:“汗王难道怕她听到不成!”
那乎云见内帐中烛影闪了一下,心也随着抖了抖,沉着脸道:“她当年对我有恩,我怎可忘恩负义!”弧木保道:“怕是不止报恩这么简单!”那乎云有些恼怒,站起身道:“老将军无礼!”弧木保一怔,单膝跪下道:“汗王恕罪!此女是卢缙的妻子,留不得!”
那乎云看着他低垂的头,走过去扶起他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待战事平定,我打算纳了她。所以休要再说那番话了!”弧木保大惊,叫道:“汗王!”那乎云道:“我知道她是卢缙的妻子,这又有何妨?咱们素来不讲究这个。”
弧木保道:“大越人与我们不同,女子从一而终,她怎会心甘情愿地跟着汗王!更何况,若咱们此役获胜,卢缙必死,焉知她不会为卢缙报仇?汗王岂可将她放在身边!”
那乎云皱眉不语,弧木保又道:“汗王,你若喜欢大越女子,待打下朔方,什么样的找不到?若还不满意,咱们便一直打到雒阳,总能寻到一个你中意的,何必要卢缙的女人!”
那乎云知他极为固执,当下敷衍道:“容我再想想。”说罢示意他回去,弧木保暗叹一口气,看了内帐一眼,退出了牙帐。那乎云略坐了坐,令人关好帐门,起身进了内帐。
阿宝坐在软榻上不知在想什么,他轻轻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唤了一声“大嫂”,阿宝猛地抬起头,瞪着一双明眸看着他。
她的目光清澈,他竟有些心虚,半晌才道:“你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赶路。”阿宝偏过头不看他,只望着榻旁案上的烛火。他忽又生出一阵恼怒,沉声道:“你休要指望他会来救你,他如今不论胜负,都只有死路一条!”阿宝恍若不闻,他不知怎的便泄了气,颓然向外帐走去。
卢缙带领二万骑兵离开朔方,漏夜向北狄大营而来。谢遥坚持要随行,卢缙拗他不过,只得同意,嘱秦文严守城池,不得妄战。
天色微明,阿宝刚刚合衣躺下,便听外帐一片嘈杂,又似有杀喊之声传来,忙坐起身侧耳细听,却见帐门被猛然掀开,弧木保大步走到了她面前,那乎云紧随其后。
弧木保拽着她的手臂将她拎起,那乎云在旁道:“休要伤她!”弧木保沉声道:“卢缙来得突然,那些大越人被他一冲,逃了大半,如今只好先拿她挡一挡。”那乎云还想再说,却终是忍住,只柔声对阿宝道:“大嫂莫怕,随老将军到阵前走一遭便可,我已吩咐过了,无人敢伤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