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了早饭,她照例吩咐如锦在屋中看守门户,带了如素出门去了。
走到院中,果然见地下苔泥碧青,屋檐铁马往下滴着雨水,风吹在身上,还颇有几分冷意。
院中有几个三等粗使的仆妇,正围在一处讲说昨日的故事,一见这主仆二人出来,慌忙各自迎上前来,赔笑说道:“奶奶这是往什么地方去?奶奶有什么差事,尽管吩咐了我们。这天儿凉,奶奶身子娇贵,再给吹病了,就值得多了。”
姜红菱扫了她们一眼,嘴角微微冷笑。原来这些家人媳妇,见这大少奶奶嫁来不到两日,大少爷便一命归西。她既没了男人,又没有孩子,往后就是守一辈子的寡,这家中是再轮不到她来说话的,心里便都怠慢起来。再看她自嫁来之后,整日待在屋中不出门,凡事也不多问,前两日更是一病躺倒,便道这个大少奶奶就是美人灯,风一吹就坏,中看不中吃,更不放在心上。洞幽居中的差事,也各自懈怠起来,弄到一阵子夜间院中落锁之后竟无人看守。
谁知,这大少奶奶昨儿一早起来,仿佛换了个人一般。去了一趟延寿堂,回来就要发卖了如画。那如画,可是老太太手里出来的人,还是大少爷在世时用过的,这大少奶奶却连半丝情面也不顾,就是老太太也没多一句的言语。这些人经了昨儿那一出,方才晓得,这位大少奶奶是个面冷心硬的主儿,真要恼起来,是不认人的。她们在洞幽居中混闹了几日,生恐姜红菱想起了,秋后算账,故而一见着奶奶便连忙争先恐后的上前恭敬殷勤,把先前那惫赖劲儿全都收了。
姜红菱自然知道这底下的缘故,只要这些人晓得了敬畏便好,她也懒得一一去清算那些芝麻小事。
当下,她浅笑开口道:“我要去延寿堂与老太太请安,诸位嫂子们是要替我去么?”
这些家人媳妇,只是侯府里的三等仆妇,哪里能到顾王氏身前去,各自讨了个没趣儿,脸上讪讪的散了。
姜红菱携着丫鬟,一路走到了延寿堂。
到了延寿堂外,春燕正出来倒水,见她主仆二人过来,连忙笑着说道:“大奶奶来得可是不巧,老太太正做早课呢,吩咐了要念完这三卷《转轮经》方才见人。”
姜红菱是知道顾王氏这习惯的,她是蓄意选了这个时候过来。
她含笑说道:“既是这样,我等着就是了。”春燕赶忙笑道:“今儿天凉,奶奶身子才好些,在这院中站着吹风,怕又要生病了。奶奶还是回去,停上半刻功夫再来的好。老太太这早课,怕还有半顿饭的功夫呢。”姜红菱亦笑道:“不妨事,你自管忙你的去,我在这里等。”春燕无法,只好自作主张请姜红菱进堂屋里坐下,倒了一瓯子茶上来。
姜红菱坐着吃茶,四下打量了一番,见这屋中果然还如上一世的布置一般,进门正对的墙上悬着松鹤延年图,底下便是红木八仙桌,两旁是两排红木雕花圈椅。桌上摆着越窑青釉瓷瓶,锦缎蜀绣松竹梅岁寒三君子紫檀木屏风,描金珐琅彩痰盒。此时正当早间时分,府中人还未起来走动,这里亦没有人来,清清静静。只听得嘟嘟敲击木鱼声响伴着喃喃念诵佛经之声自间壁传来,更有些檀香的烟火气味遥遥而来。
顾王氏笃信佛祖,甚是虔诚,除却每日在家中早晚念经,初一十五的吃斋,每年往净水庵送的香火银子也很是不少。净水庵那主持老尼姑,更三五不时的带了徒弟过来打秋风。
姜红菱嘴角泛起了一抹嘲讽的笑意,若非心有亏欠,又何必如此?这老妇在侯府把持了几十年,还不知做下了多少龌龊的勾当。
过了大半个时辰,春燕方才出来说道:“奶奶,老太太早课完了,请奶奶过去。”
姜红菱换上一副恭敬笑意,起身整衣,往里屋行去。
进到屋中,那焚香的气味越发浓烈,顾王氏穿着一袭家常旧衣,额上戴着紫貂卧兔,正坐在炕上吃乳茶。眼见姜红菱进来,顾王氏连忙招手道:“菱丫头,快来上炕坐着。”
姜红菱含笑应了一声,上前微微欠身,道了个万福,方才浅浅的坐了。
顾王氏便说道:“你这丫头,也未免太实诚了。我听春燕说,你竟要在院里站着等。我这经念起来,没有三遍是不到头的。你就回去等上片刻再来,又有何妨?”姜红菱微笑回道:“这世上哪有叫当祖母的,等孙媳妇的道理?孙媳等上一会儿,是不妨碍的。”她话音甜润圆脆,说的又是恭敬奉承之言,顾王氏听了果然喜欢,笑得合不拢嘴道:“只是你也太傻了,到了屋里坐着也罢,就在院里站着喝风,弄不好回去又要作病。”
祖孙两个说了几句家常话,姜红菱细观顾王氏神情,斟酌着将昨夜想好的事讲了出来:“老太太,昨儿家里闹了这么一出,虽说都是小孩子家家,又是咱们家里的事,合家子摁下也就完了。然而这姑娘们眼瞅着就大了,二姑娘是有了人家的,三姑娘眼见也到了相看的年纪。咱们家人多嘴杂,再要闹出什么笑话来,保不齐谁往外传一句,姑娘们的名声就坏了。”
顾王氏叹了口气:“我也是这般想来,看着三丫头那不着调的样子,心里实在愁的很。所以我昨儿叫你管着她们,这针线仪容倒还是小事,言行规矩才是顶顶要紧的。不然,以后她们出了门子,敢叫人说这侯府出来的姑娘,就是这等教养么?落人耻笑还是小事,到了夫家只怕也要吃婆婆妯娌们看不起呢。”
姜红菱听这话对路,眼中笑意渐浓,两道秀眉却微微蹙起,似是也替她们发愁:“老太太叫我教她们规矩,这原是我当嫂子的分内之事。然则我也只是个常人罢了,那些规矩礼数,随口说说倒行,真要大教起来,倒是请个正经的老师为好。”
顾王氏听了这话,也觉得有理,点头道:“好却是好,只是这老师的人选却往哪里找去?姑娘们眼见都大了,请个男子来教,只怕不大合适。家中婢女又多,只怕传出闲话去。”姜红菱赶忙笑道:“老太太思虑这一层,我也想到了。弄个男人来家里,男女混杂,果然不合适。我的意思是,不如请一位女塾师来家,也像那些少爷们上学一样,在家中办个女学,教导三位姑娘的针线规矩。族里旁人家有没出嫁的女子,若是愿意来呢,便送些束修过来,也让她入学读书。这些年轻姑娘在一处,做个伴儿,日后出了阁,也有个人情往来。虽是古人的话,女子无才便是德。但孙媳却不这样以为,如今世间女子到了夫家,掌管家计,账目往来,哪样不要识文断字,当个睁眼瞎又有什么好处呢?”
于此言,顾王氏倒也赞同,她微微颔首:“这话倒也在理,平日里我也听各家的诰命们闲话,说起如今世上都兴教女孩儿读书。民间便有女学,那些名门望族,也有请了老师回家教的。只是这一时半会儿,又往哪里请这合适的女塾师去?不是知根知底的,若是请来的人心术不正,性情不好,反倒要教坏了姑娘们。”
姜红菱便是等着她这句话,当即含笑说道:“老太太若不嫌孙媳僭越呢,孙媳倒有个人选。孙媳未嫁之时,有位闺中好友,名叫胡慧兰。她本也是名门之后,知书达理,家教甚好,四书五经都是通的,本有才女之名。只可惜她家中遭了一场祸事,如今父母兄弟俱无,只寄宿在城郊的宁心庵里。孙媳读的书,多半都是她教的,倒是很有为师风范。老太太若不嫌呢,不若就请了她来?”
第24章
这话倒是十分合乎顾王氏的心意, 姜红菱同她打了一世交道,晓得这老妇的性情, 素来最重出身, 又是个信佛之人。
这胡慧兰是本方学政的女儿,家中祖上也曾官至内阁, 算得上一位世家小姐。只是也如顾家一般,到了这几代, 子孙不济, 守着祖宗留下的饭碗,官是越做越小。胡慧兰的父亲胡荣达, 早两年还遭了一场官事, 被朝廷罢官撤职。虽无牢狱之灾, 但为了上下打点, 也将家中产业花销了个干净。那胡荣达是个秀才的身子,又是自幼在富贵窝里长大的,哪里受过这样的罪。这番连惊带吓, 又过了几天清苦日子,便就一病呜呼。胡夫人闹着回了娘家,胡家的家人看着家中没人做主,便欺小姐是个女子之身, 又年轻不经世事, 便肆无忌惮起来,奸/淫拐盗,无所不为。胡慧兰忍不下去, 索性带着自己的嫁妆,寄宿在了宁心庵,充作个居士。为免坐吃山空,她还三五不时到最近的员外富户家中,教授那些女孩子读书。稍加时日,她在那块地方还小有名气。常有人家,上赶着去请的。
这胡慧兰在闺中时,同姜红菱倒有些往来,关系也算密切。只是后来胡慧兰家道中落,寄宿于尼姑庵中,姜红菱又出了阁,皆是身不由己,也就断了往来。这女子性情爽直,又是个聪慧之人,同姜红菱甚是投缘。姜红菱昨夜斟酌了一夜,想来想去,也唯有她合适。塾师不算家中女眷,出入方便,却能起耳目之用。
这顾王氏一听此言,心里果然喜欢,能有一位世家小姐来家中做塾师,那也是她侯府的脸面。
她含笑说道:“原来是胡家的小姐,她的名儿我也听过。前年江州闹科考舞弊,她那老子被连累进去,家中就坏了事。一向不听她的消息,原来她投到宁心庵里去了。”姜红菱笑着回道:“老太太消息真是灵通,正是她。孙媳在家时同她有些交情。慧兰的性格品貌都是没得讲的,又是个居士,若要教姑娘们读书,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顾王氏点头道:“既有这样一个人在,何妨去请来?”说着,顿了顿,又道:“既是要办个女学,家中还需得寻个地方。这般——”她顿了顿,叫了秋鹃过来:“去往菡萏居……往馨兰苑,请了你们太太过来,就说我有些事情,要同她商量。”
秋鹃答应着,看了姜红菱一眼,低头去了。
姜红菱便陪着顾王氏,说些天冷水寒的家常闲话。李姨娘被禁足,顾婳也自谓丢人,不肯出来走动,今日这延寿堂上,倒是清净了许多。
少顷功夫,苏氏便同着秋鹃过来了。
她今日穿戴的倒是精神,一袭水绿色织金对襟小夹袄,一条万字不断头的湖蓝色盖地棉裙,头上戴着芍药刺绣勒眉,头上挽着螺髻,戴着银丝髻,斜簪着三股金钗。因着李姨娘被夺权,今儿一大早侯府的管家娘子们便都聚到了馨兰苑,拿了各样账本册子与她瞧。又回了许多话,问了许多事,乱吵吵的闹了一早上还不曾清净。这苏氏并无掌家之才,被这些人吵得头昏脑涨,什么事也没理个明白。正在焦头烂额之际,忽听得秋鹃来传话,称老太太相招。她便如天降圣旨一般,慌忙走了出来。
苏氏走上堂来,见过顾王氏,便在地下的一张黄花梨木镂雕莲花圈椅上坐了,赔笑说道:“早起媳妇那院子里便来了许多人,忙了一早晨也不曾清净,听闻老太太传召,媳妇便紧赶着来了。不知老太太有什么吩咐?”
顾王氏将苏氏上下扫了一眼,颇有几分看不上这样的小家子做派,开口道:“这话听起来也是笑话,当初桐香是怎么管家的,还一早一晚往我这儿来请安。怎么到了你这儿,就成不得事了?”
苏氏听她这话中微带斥责之意,讪讪的不敢言语。
一旁姜红菱接话道:“老太太,太太多年不掌家了,这里头的事情生疏了也是有的。”
顾王氏听了这话方才不言语了,顿了顿说道:“适才,红菱同我说起想在家中办个女学,请上一位塾师,把家里这些没出阁的女孩都拢在一处,教她们读书针线。我想着,这倒是件好事。只是家中以往并没做过,你且想想,这事倒要怎么办?”
苏氏连家中日常琐事还不曾料理清净,又凭空出来这样一桩事,当真是不知所措。然而既是顾王氏的吩咐,她也不敢违背,低头唯唯诺诺的应了。
顾王氏又道:“红菱又举荐了一个人来,名叫胡慧兰,倒是个才女,也是官宦小姐的出身,来家中教姑娘们读书,是最相宜的。这小姐如今在城郊的宁心庵里寄宿,算作个居士。你便想法子,把她请到家中来罢。”
这在苏氏,更是闻所未闻,只得一一答应下来。
顾王氏同这大儿媳妇从来没什么话好说,见她坐在椅上垂着头,低眉顺眼,声息不闻,便觉憋闷,只道:“倒也没旁的事,你既忙便回去罢。”
苏氏无话可说,只得起身去了。
打发了苏氏,顾王氏便同姜红菱说笑不绝,又道:“这女学办起来呢,果然是件好事,旁的不说,能改一改三丫头的性子,就是最好不过的了。”姜红菱听了这话,嘴角不觉微微冷笑,便端了茶碗吃茶,低头遮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