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赵莺莺这话,小红白了她一眼:“我还是好人家的姑娘哩!怎么卖身给人做丫头?不过是生活所迫罢了!当时她娘和她娘的几个亲戚来你家打秋风,这打不着秋风,日子艰难,把女儿给人做外室, 有什么稀奇?”
赵莺莺恍惚道:“她家虽然不算豪富,但是在乡下也是自家有地的人家了,断不至于如此啊。”
农户也分几种,地主不算的话,其中最好的是富农。这些人虽然还是农民,但是忙活农事的时候已经很少了,一部分土地租出去,一部分土地雇佣长工和忙月。最差的是佃农,这种农户下无寸土,耕种的土地都是从地主或者富农那里租来的,需要人手朝廷赋税和地租两重剥削。往往一年从头干到尾,也就是一个全家饿不死而已。
处于中间的一种,就是张家兄妹那样的了。他们有自己的土地,耕种的时候偶尔还会再租一些土地,但基本上是以自家的土地为主。这样的农户,至少在比较富庶的地区都能保证温饱的。
小红恨铁不成钢地瞪了赵莺莺一眼,赵莺莺是很聪明,学什么会什么。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在一些众所周知的事情上头脑不清楚。
她戳了戳赵莺莺的额头道:“有地又如何?去年旱灾损失虽不大,但今年大旱之后的大涝可是要人命了。许多农户都伤了元气,如今秋粮还没有指望呢,以后日子过不过的下去还两说!这种情况若是不卖儿卖女就要卖地,你说是卖儿女,还是卖地?”
赵莺莺有心想说卖地,地没了可以再挣,可是儿女卖了,以后后悔也大多是没用的了——卖到外地去的,几经转手就了无音讯了,这自不必说。就是卖在本地的也让人看着忧心,毕竟那些买丫头的人家本就不缺钱,不一定愿意将来有人来赎人。
但是赵莺莺知道,这也就是她的想法而已。一般的农人恐怕想的正好相反,儿女没有了可以再生养,可是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田地没有了,以后再有就不知道哪年哪月了。
土地是农人的命根子,一家人的性命都维系在这上头。而在江南,特别是扬州这种水土好、地方富贵的地方,一亩水田根据上中下三等,要价二十两到十两银子不等。
像赵莺莺一家这样生活在扬州城里的,一年只要二十多两也足够一家人的温饱了——这也就是说一个家庭一年能挣二十多两就算不错了。城里尚且如此,何况靠天吃饭的乡村。
一亩水田的银子也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积攒出去,一日卖出去了何日才能再回来?
所谓人间最贵是真情,只不过若是活命都活不下去了,真情什么的,大多数人都是要不起的。
在这个问题上,赵莺莺知道自己是过于天真了。所以这种想法她不会说出来,只会默默存在心里。
见赵莺莺沉默不语,小红知道她是想清楚了,便接着道:“刘二姐家里是这个样子,首先想到的就是找个媒婆给刘二姐说亲。成了之后家里就少了一个吃饭的人,这是其一。然后还有聘礼好拿,这就是其二了。”
“若是嫁的人家没什么要求,一个十七八岁如花似玉的黄花大闺女能要多少聘礼,莺姐儿,你知不知道?”
赵莺莺当然知道,只因为她家所在的太平巷子很有一些穷人家,借婚事卖女儿敛财的又不是没见过。
不讲究嫁的是什么人的话,家里女儿一般的也能有二三十两银子,若是女儿出色,五十两银子做聘礼的也不是没听说过。上回出去买冰赵莺莺也见过那个刘二姐了,不说闭月羞花,一个小家碧玉是够得上的——四五十两银子,一个女孩子一生的幸福。
小红压低了声音道:“我是从上门来找我们奶奶的媒婆那里听来的,正是她做成了这桩媒!一开始她也是打算找那手头宽松的鳏夫,说成一段亲事好捞几个谢媒钱。只不过一个手头宽松的鳏夫哪里比得上潘裁缝这种老板讨妾来的大方,所以她听说潘裁缝要纳妾,就一力撺掇你家那门子亲戚把刘二姐送去做小妾。”
赵莺莺慢慢道:“他们答应了?”
小红理所当然道:“当然答应了,不然刘二姐怎么会成潘裁缝的小妾——那媒婆好生给我们奶奶说了一通,说是潘裁缝为了纳刘二姐单是给刘家的银子就有八十两。啧啧,这银子都足够买一个受过训练的瘦马了。”
扬州瘦马说的尊贵,其实也是分了层次的。上等的学习琴棋书画等才艺,专门服侍达官贵人,这才能有几百两,乃至于上千两的价格。
中等的多让学一些接人待物、算账管钱上的知识,这是瞄准了一些客商。讨上这样一个受过训练的瘦马做二夫人,外边的生意就有了好帮手,不知道要轻松多少。这样的瘦马价钱一般是一百多两,但是也有大几十两就拿下的。
赵莺莺知道这种瘦马——这种比第一种其实还占便宜。因为这些客商常年在外跑商,外面需要人照顾,生意上需要帮手,于是讨的这个虽然是个妾,但人也称是二夫人。这种做法还有个叫法叫做‘两头大’,二夫人在外地宅邸一样以当家主母自居,呼奴使婢应酬交际。
至于最下等则是资质最差的女孩子,多让她们学一门手艺专精,如刺绣女工,如厨房厨事,将来或者做绣娘,或者做厨娘,价格也是很高的。
小红摇摇头:“听说潘裁缝的夫人老派的很,定然是看不上瘦马女孩子,一定要一个身家清白的。再加上纳妾纳色,潘裁缝又不愿意要个姿色平平的,这才——嗳!我和你说这个做什么,你年纪还小呢!”
赵莺莺表面上不动声色,好像听不懂小红话里的意思,其实心中已经什么都懂了——她又不是一个真正的小孩子。
小红原本是在王婆子身边服侍的,在听到那媒婆把刘二姐的底细抖露出来之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给赵莺莺家报信。这件事想也知道,这几日整个巷子都会知道的一清二楚。
虽然都是普通人家,不怎么讲究,但多少还是会有一些难听话流传出来,有些准备还是好的。
王婆子在这件事上比小红不知道通透到哪里去,等人走了就立刻让她过来了。
小红先是和赵莺莺说了一遍,然后又出去和王氏、方婆子等人又说了一遍。这一遍过后王氏沉默不语,方婆子反而反应更快,对小红道:“你们奶有心了,你回去就说我谢谢她。”
方婆子这些日子似乎是想通了很多事情,见王氏心乱如麻,反而安慰她道:“别多想,我们这种市井人家根本不讲究这些。你看当初吉哥儿他们小妹不是和个山东的棉花客跑了么,如今还有人提?难不成会耽搁家里女孩子的婚事?”
“不会的!这种亲姑姑的事情尚且如此,何况那隔了好几层的。”
世间算亲缘根本不是从血亲上面看,而是从宗法。就好比庶子若是出息了,首先要请的诰命就应该是嫡母的,然后是正头老婆的。只有真的做出了大功绩,而且嫡母和妻子都请过诰命之后才轮的上亲生母亲,而且亲生母亲的诰命还得比嫡母低一等。
至于说庶子对嫡母有不恭敬的,嫡母可以去衙门上告,事情属实叫做不孝,是要判流放之刑的。
听起来很不合理,但是这说明了所有人是如何判断亲缘关系的。并不在于血缘,而在于宗法啊。宗法中无论嫡子还是庶子,他们都只有一个母亲,那就是嫡母。亲生母亲那叫做‘姨娘’......
刘张家本来就和赵家不搭界了,即使真和赵家兄弟们同母异父又如何,旁的眼里这是两户不相干的人家。拿来说笑话可以,但是正经对待的时候却不会混为一谈。而刘家,则是在张家之上又隔了一层,更不必提。
王氏刚刚是关心则乱,一时乱了分寸。这会儿有方婆子的话才想清楚,自己对自己说道:“对,没错,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赵蓉蓉之前的婚事已经有过一次风波了,王氏不敢想又有人传出什么怪话,到时候会不会有很大的影响。
王氏的全部心神都放在赵蓉蓉几个女儿是否会受到影响上了,别的倒是想也没想。只有方婆子叹了一口气:“我那大丫头...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就是嫁个鳏夫也好些,好歹是正头娘子。给人做妾,以后要是有什么事,真是有苦说不出。”
想了一会儿又摇头:“我早看出来她是有些像我的,没想到在这些事上也像我。”
当年方婆子为了自己能活的轻松不管张家兄妹,转身就再嫁赵家。如今张大姑又有什么不同呢,为了自家的好日子就能让刘二姐给人做妾室。可别说她是逼不得已,说这话的人是不知道做寡妇,一个人支撑家庭养活三个孩子的苦!
何况正如方婆子说的,就是嫁个鳏夫也是好的。虽说可能过门就要养育不是亲生子的儿女,但是她并没有比丈夫、子女低一头。说起来她依旧是这些孩子的母亲,他们该敬着爱着——实际上更多的是继母待前头的孩子不好。
嫁个鳏夫得的聘礼也足够刘家度过难关了,之所以把刘二姐与人做妾,不过是贪图更多的好处,打算借此机会发财。得了这一笔好处,说不得张大姑和丈夫孩子回老家之后就有轻松日子过了。
这件事赵家知道了就是知道了,就连最有可能有反应的方婆子似乎也打算对此不闻不问——她或许对张家兄妹本有一些愧疚的,只不过在张家兄妹不断的磨损下也不剩下什么。何况是这个隔了一代的‘外孙女’,更谈不上有什么感情。
而既然方婆子对此都是这样的态度,赵家自然不会有人过问。
等过了几日,刘二姐的事情渐渐被大家知晓了,大家很是谈论了一番。有平常就和王氏不大对付的媳妇就笑道:“还当他们家是什么正经人家呢,这不就出了一个小娼.妇。我看啊,他们家的姑娘也不必嫁人了,都是贱.人。”
这回倒是不用等王氏撸起袖子上了,作为妯娌的宋氏和孙氏已经出手。说到底,刘二姐可不只是赵莺莺三姐妹的‘表姐’,还是赵蕙蕙、赵萱萱她们的‘表姐’。要说有影响,赵家三兄弟家都有影响。
“这话倒是不知道哪里说了,这刘二家姓刘,我们家姓赵,如何能和我们家的女孩子扯上关系?按照这个说法,满天下就没有好人了,七弯八绕的我不信谁家就没有一个倒霉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