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桃儿这样说,赵莺莺无话可说,想来桃儿小小年纪就有这样周到的性格,恐怕也是因为这些经历。那个孩子能天生周全?就连她也是一样,若不是上辈子的经历,她绝不是现在的样子。
“遇上太太一家算是福气,外头说的打小丫头,不给饭吃之类的事情从来没有过。在我们那边,只有殷实人家的小姐妹才能像我现在这样呢——吃的是油,穿的是绸,做的也只不过是一些家务而已。”
赵莺莺听她这样说,虽是释然了,但也难掩其中一些失落。于是赶忙转移话题,喝了一口酒酿,笑着道:“你这酒酿味道和别人的不同,味道好也就罢了,竟从来没有失手过,这有什么诀窍吗?”
做酒酿其实不难,也就是把糯米蒸熟,然后拌上酒药,再然后装进一个密封的容器里面。若是夏天的话,就放在哪个角落,不几天就好了。若是冬天麻烦一些,先要用破棉袄包裹起来保温,然后放在厨房靠近炉灶的地方。但是这种麻烦也实在麻烦的有限。
然而如此简单的事情,手艺上面的差别却十分明显。之前王氏也给家里做酒酿,味道算是很不错了,但是相比桃儿的手艺,那还是又不如。最关键的是,王氏有做好的时候,也有失手的时候,有的时候酒酿就是会有类似于过酸等各种各样的小问题。
桃儿已经做了好几次了,从来没有失手过。这种事,李妈妈都说过了,只在手艺最老到的主妇身上见过。只不过桃儿才十岁,就算家里以前是开茶汤铺子的,也不至于能这样吧。
桃儿笑了笑:“确实有诀窍,二小姐想知道我告诉二小姐就是了。”
说着让赵莺莺看蒸熟了的糯米,一般这个时候就该趁热拌酒药了。桃儿却没有,她是将糯米盛到了一个笸箩里,然后用凉水冲洗了一遍。这样原本粘连在一起的糯米竟粒粒分明了,然后放进酒药,轻轻松松就拌匀了。
“只要这样做,酒药就能十分匀净,放进坛子里封好,过两日又是十分好的酒酿了。”桃儿把糯米封进一个小坛子里,轻松地对赵莺莺道。
“果然到处都是学问。”赵莺莺赞道。之前她跟着王氏做酒酿的时候可不是这样,为了将酒药拌的匀净,她要用筷子和调羹使劲拌。只是那些糯米粘连,越拌饭团地越大,到最后都拌不动了。
说了两句话,厨房里要做饭了,恐怕会更热,李妈妈便关照赵莺莺回房去。赵莺莺没奈何,叮嘱李妈妈和桃儿多吃些仁丹,也主意一些防暑,这才端着酒酿糖水去找赵芹芹,这时候赵芹芹在她房里等着这个酒酿糖水好久了。
“二姐姐,你这糖水端的可是够久的。”说着她也不客气,端过一碗恰好八分满的酒酿糖水就拿来喝。酒酿糖水里面放的冰块已经融化成了薄薄的一片,碗壁冰凉,沁出一层密密麻麻的水滴。几口喝下去,格外爽快和解暑。
赵莺莺则喝的慢一些,听赵芹芹道:“昨天李妈妈菜市场上买了一大麻袋的西瓜,我上午的时候就特意洗干净三个,吊到井水里头了。我都想好了,下午时候我们两个吃一个,然后再吊一个下去。等到晚上的时候添一个凉菜,乘凉的时候还可以一家人吃两个。”
听着赵芹芹对几个西瓜计划的精明,赵莺莺觉得颇为好笑,于是笑着点点头——大概是为了把上辈子的欠缺的补回来,那时候她当宫女子不能吃西瓜,怕当差的时候闹肚子。于是这辈子特别爱吃西瓜,而且几乎可以随便吃。
只要没有吃到闹肚子出不来茅房,赵吉和王氏自然不会吃饱了撑的,管束几个小孩子吃西瓜这等芝麻小事。而幸甚至哉,赵莺莺的肠胃并不弱,至少这辈子还没因为吃西瓜出过什么事儿。
西瓜还没有吃到嘴里,赵芹芹已经开始畅想起来了——到时候是切成一牙一牙的慢慢吃,还是和赵莺莺一人一半拿勺子挖着吃?再不然赵莺莺爱干净,切成小块用牙签扎着吃?
赵莺莺懒得再理这个活宝,重新坐到了绣架后方,先把手上的水渍汗渍抆干净,然后才把绣架上罩着的一层厚布给揭开。这是赵莺莺专门用厚厚的毛青布做的罩子,只要她人不在绣架前面,这就要罩上。既是防灰尘,也是怕有什么意外不小心损了她这绣品。
没错,这绣品就是有人向彩秀坊定下的给太后娘娘千秋节的贺仪之一,观音大士坐莲花台绣图。赵莺莺这几个月一直在为这个忙碌,就算她已经选了相较而言没那么复杂的绣图,使得工时大大缩短,但是相对这幅绣图的交工时间,依旧十分紧张。
太后娘娘的生日是冬月二十一,赵莺莺记得清清楚楚。但是东西从扬州送到京城也是需要时间的,所以文契上说了,冬月初五之前必定要交货,赵莺莺夏天并不喜欢做精细的活计。一个是夏天容易犯困,天气炎热也让人无法专心,另外一个,夏天出汗,最容易脏污绣面和绣线,一个不小心,绣品就不能看了。
但是现在她也是没办法了,因为工期在那里,如果夏天只做早上和傍晚那一会儿,那这绣品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冬月初五之前完成了。所以虽然有各种不适,她还是每天坚持在绣架前面坐上几个时辰——经历过这一回,她是下定决心了,以后绝不接工期这么紧凑的活儿,钱虽多,但日子着实不好过。而若是小康的日子的话,她早已不再缺钱了。
赵芹芹见赵莺莺这样热的天气都能扎的住,不由得咋舌:“二姐姐你是厉害,这样的日子还能像根钉子一样扎在绣架前头,我是再不能的。”
说着连椅子也不坐了,躺到旁边赵莺莺用来睡午觉的一个小竹榻上。这小竹榻用的是三年以上的老竹,经手的匠造师傅也是好手艺,打磨地一丝毛刺也无。赵莺莺如今睡了三个夏日了,上面已经是光亮一片,显然是越睡越凉快的。今年夏日天热,才一进六月,赵莺莺就把这竹榻寻了了出来冲洗干净。
赵芹芹其实也有着竹榻,但是不是和赵莺莺一起买的——这是赵莺莺自己出的钱。她的竹榻买了才一年,睡上去没有赵莺莺的舒服,往常在赵莺莺这边歪着,她都要占下这张小榻。
躺上犹觉得不足,于是赵芹芹又起身乱转。在赵莺莺床上找了两个大大的迎枕,迎枕的枕套用的是某种类似于灯心草的柔软水草做成的面料,干了之后都能保持凉滑和柔软,比葛布还好用。只不过这材质实在不适合做衣裳,不然早就风靡大江南北了。
两个迎枕放在小榻上头,又从博古架上抽出一本消遣读物,就这般枕在榻上翻书消遣,真是好不自在!
赵莺莺赵芹芹两姐妹都能写会算,赵芹芹本来是对这些不感兴趣的,只因为赵莺莺重视这些,让她一起学,这才有了现在她能毫无阻碍地看闲书,帮王氏算账。当时学东西的时候累是累,别的小伙伴玩耍的时候她不能,但是现在就知道好处了。
如今她凭着能写会算,不仅在小姐妹中间很有脸,就连大人都常常夸她。她不是小孩子了,虽然嫁人这件事离她还远着呢,但是在这个人人都提女孩子嫁人的世道,她并不别人少知道什么。
能写会算的丫头当然比目不识丁,买个菜算账还得过三遍的丫头来的强的多。特别是家里做着小生意的人家,丈夫多需要妻子作为助手,要是什么都不懂,那怎么能行!
赵莺莺挺喜欢读书的,只不过她也不是什么才女,和时下的市井男女一样,她也喜欢一些消遣读物。譬如说野史小故事、掌故游记之类,乃至于才子佳人的故事。大户人家对这些管的严,虽允许看戏,却不许孩子看这样的书。市井人家就没有这个说法了,赵莺莺看的书籍从来没有人过问过。
赵莺莺手里有钱又散漫,买书上头也舍得,不止博古架上有书,还有她床底下的大箱子里,满满一箱子都是书籍。没有一本圣人教诲,全都是市井发行的消遣读物,每一本她都看过了。
赵芹芹手上就是一本讲才子佳人的故事,赵莺莺也没有因为赵芹芹年纪小就不让她看。这种事情堵不如疏,你越不让她看她才越好奇。至于说跟着书本学坏,那就是想多了,在市井这个地方,那就是一个大染坊,当然有很多很好的东西。但是脏的、臭的也绝对不少,赵芹芹只要眼睛没有瞎,耳朵没有聋,该知道不该知道的都能知道了。
“二姐姐,这些小姐真会像书里写的那样去和书生相会?只是我不懂——那些小姐不是大富商的独生女儿,就是宰相家的千金,为什么要跟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相会。”
赵芹芹满脸不解,还按照自己的理解道:“若真是有那样的身份,就算那穷小子有的是才华,那也可以等到人考上了科举再说啊!就算考上了科举,这些千金小姐配这穷小子也算是绰绰有余吧?”
赵莺莺听的想笑,果然这些书是写给那些市井男子看的。若是女子也看,须得是那种涉世不深的闺阁小姐才成。不然到了赵芹芹这样的市井姑娘身上就会有这样‘务实’的问题,是呀,这是为什么呢?
若是用古诗词里写的话,那大概就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了吧。赵莺莺不否认世间真有如此深情,只不过实在太少了。至于说赵芹芹这个小丫头,她年纪太小,经历太少,甚至连少女怀春的年纪都没到,会这么问实在是太寻常了。
赵莺莺忍住笑,决定简单一些解释,清了清嗓子道:“那些书都是骗人的,你想啊,那些千金小姐怎么可能身边只有一个丫头跟随。咱们在外头也曾见过上香的贵妇人和千金小姐,哪一个不是一脚出八脚迈的,身边跟随的大小丫头,算上妈妈婆子,总有十来个的,想来在家服侍的人只能更多。连晚上都有守夜的——怎么可能和外头男子相会,所以你别多想,拿来看个消遣就是了。若是当真了,那就闹笑话了。”
赵芹芹想了想赵莺莺的话,觉得确实是这样,于是‘哦’了一声,果然点点头,继续看书去了。
赵莺莺微笑着摇摇头,她没有说的是,这种才子佳人的书籍,有些情节上说不通,是因为写书的三流文人根本不知道大家小姐是什么样,所以胡乱想象了一番。但是也有一些不是这个原因,这些人写的故事全是那些‘半掩门’娼.妓人家的故事化用,所以才会是这个样子。
娼.妓人家也分好多种,有外面彩绸飘扬的秦楼楚馆,也有外面看上去和普通人家无异的私娼,也就是俗称的‘半掩门’。这种人家的女子一般会对外称为良家,敢吹的甚至可以说为大家小姐。
她们往往住着精美的绣楼,吃穿用度像真正的大小姐一样,再加上呼奴使婢,学习琴棋书画等,说起来也确实不比那些大家小姐来的差。扬州有很多名.妓都是这种半掩门出身,凭借才貌邀宠于权贵,对于一般的文人来说,她们也是神女一般的人物了。
若是她们私会郎君,那就差不多了——假的就是假的,她们住在家里的时候哪里来的真正的大小姐排场,所以私会是很容易的。又因为出身是弱点,哪怕流连于权贵,对于自身的婚事也没有多少信心,最好也就是嫁个富贵人家做妾而已。
这也就说明了为什么她们会和穷书生们私定终身,要是这些穷书生在金榜题名之后依旧不忘记她们,记得来娶她们,这倒也是一桩美谈了。至少算是这个姐儿‘生意’成功——反正赵莺莺相信这就是一桩投资,她才不信风尘里面打滚,眼睛不知道多尖利的那些女孩子能对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穷书生动真心,而且一动就是要死要活,此生非卿不可。
或许有吧,但那也太少了!
王氏到西厢房叫两个女儿吃饭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赵莺莺正在绣架前头绣花,是不是拿帕子抆脸抆手,怕脸上汗珠子滴在绣品上,也怕手上的汗渍脏了绣线。
而赵芹芹则是半靠在两个大迎枕上,两条腿翘着,喜滋滋地捧着一本消遣读物在看。怕是怕热极了,纱裙半掀起来,衣襟一敞开了一些。和赵莺莺衣裳严丝合缝,丝扣扣的规规矩矩,简直是最鲜明的对比。
王氏忍不住道:“芹姐儿,你这是什么样子?还有个女孩子样么?就算是在榻上歪着,也不该把裙子掀开,衣襟敞着啊!这可是大白天,快去收拾好!”
赵芹芹见王氏看见了,吐了吐舌头,赶紧把裙子放下来,衣襟抿紧,然后放下书本,正襟危坐。
赵莺莺见是王氏来,估计着是要吃午饭了,于是收拾好针线,所有东西各归各位。最后检查确实没有什么遗漏了,这才在绣架上重新盖上那块厚厚的毛青布。
才弄好就见到了赵芹芹正襟危坐的样子,笑了起来,起身道梳妆台前拿了梳子抿子,另外还有两根银打小花簪。站在赵芹芹身后,替她拆了头发重新梳头,把一缕缕的碎发重新抿上去。最后结成的发髻小巧又娇俏,簪上两根小花簪,十分适合赵芹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