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同他是少年夫妻,刚成婚时,每年十五都会来此放花灯,可那时候太年轻,意气用事,总是吵,没完没了的,后来两看生厌,便和离了。”
那妇人回忆往昔,徐徐道:“后来过了几年,他没有再娶,我也没有再嫁,想一想,彼此还是最合适的人,便重又成婚了。”
钟意不想其中还有这等缘故,顿了顿,才道:“那之后,没再吵过吗?”
“也会吵,但不会像从前那样说伤及感情的话,既会体谅他的难处,也会反思自己,”那妇人笑道:“现在想想,其实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可那时候年轻气盛,忍不了一时之气。”
钟意听得不语。
“我是第一次见你们二人,也不知你们究竟发生过什么,但我觉得,能为你一盏花灯跳下水的人,要么是太过工于心计,善于算计人心,要么便是真心喜欢你,心里有你,”那妇人笑道:“至于究竟是哪一种,便要你自己想了。”
有马车自远处驶来,那男子见了,轻轻道:“锦娘,我们该走了。”
“我这人爱说道,见你们二人闹别扭,就想劝几句,”那妇人向她施礼,笑道:“但愿女郎不觉得冒犯。”言罢,客气的道了句再会。
钟意回礼:“无妨,是我受教了。”
那双夫妇挽手离去,马车上的风铃泠泠作响,钟意目光转向河中,心中焦急复杂,月光下静默无言。
冬日的河水冷的像冰,沈复到了岸上,头发与衣袍哗啦啦往下滴水,向往外散着凉气,他脸也冷的僵了,伸手抹了下,将那张纸条展开,看后又向钟意一笑。
这么冷的天气,钟意额上却生了汗,见他上岸,冷着脸过去为他披上大氅,斥道:“你疯了吗?沈复!”
“阿意,”沈复握住她手,道:“我很好,也没疯。”
他看着她,低声道:“我愿用我一生,护你此后平安顺遂。”
沈复的手很凉,那话却是暖的,落在钟意心头,热热的烫人。
相同意味的话,前世他也说过,钟意曾经也是真心实意相信过的。
可他并没有做到。
她那颗因这话而暖热的心渐渐地凉了,然后又冷下来,一寸寸结成了冰。
“天气很冷,你身上也湿着,”钟意试着抽回手,轻声道:“我们早些回去吧,这样下去会着凉的。”
“阿意,”沈复没有松手,倒是道:“我哪里惹你生气了?”
钟意怔住,随即回过神来:“并不曾。”
“不曾吗,阿意?”沈复低声道:“我回京前一月,你在给我的信上写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钟意眼睫微垂,道:“不记得了。”
“那时两家已经在筹备我们的婚礼,我致信给你,问你念我不念,你是怎么回的?”沈复温和注视着她,微微一笑,道:“倘若没有那场变故,再有几个月,你便该是我的妻了,阿意。”
钟意当然还记得那封信。
沈复比她年长几岁,相貌英俊,才华斐然,家世也同样出众,正是长安无数女郎的闺阁梦中人,这样的未婚夫,她怎么会不中意?
他们是青梅竹马,自幼相识,每逢年关,沈复也会归京,哥哥们同他交好,两家长辈乐见其成,也会叫他们见一见。
那时候,钟意如同世间任何一个待嫁闺中的女郎一样,既娇羞又欢喜。
事实上,即便沈复往西蜀去求学,他们也没有断了联系,直到她重生的前一月,还专程写了信去。
那时他已经准备终结学业,返回长安,同父母一道操持他们的婚事了。
前世发生的事情太多,沈复付出的代价也已经足够,那或多或少的消磨掉了她的怨恨,到了今生,她对他反倒没有那么反感。
可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情,终究是梗在她心头的一根刺,无法释怀。
“对不住,过去太久,我真的不记得了。”最后,钟意动作轻柔,但不容拒绝的将自己的手抽回,道:“你也忘了吧。”
“我不会忘,也忘不了,你不肯说,我便替你说,”许是下过水的缘故,月光之下,沈复面容愈加光洁,他道:“那时长安正值盛夏,你写的是,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月夜动人,灯火温柔,绵延千年的渭河东流不息,远处有花灯依稀,映得河中点点生辉,别生缱绻。
钟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索性沉默不语,沈复也没有催促,静静注视着她。
这样好的时候,却有人煞风景的道:“满河边都是人,挤也挤死了,谁大晚上不睡觉跑出来瞎逛?!还有这么多未婚男女勾肩搭背,不知羞耻为何物!啧,那儿还有对挽着手的,真是伤风败俗!”
钟意眉头一跳,别过头去,就见李政不知何时到了,也不看她,背着手,一脸愤世嫉俗的跟侍从说话。
侍从不敢否定他的话,顶着满河边怒视的目光,连连点头。
沈复也看见他,听到了方才那一席话,微微笑了。
他低下头,向钟意轻笑道:“这位秦王殿下,可真是个妙人。”
“别理他便是了,”李政这么一搅和,钟意反倒没那么不自在,顺势转了话头,道:“我们回去吧,你身上衣袍湿了,再在这儿吹风,怕要生病的。”
沈复温柔一笑,顺从道:“好。”
他有些随意的披着大氅,松松垮垮的,钟意看不过眼,伸手替他将大氅带子系上了,李政余光瞥见,心里酸的咕嘟咕嘟直冒泡儿,眼珠都差点瞪出来。
他不出声打招呼,钟意乐得自在,只当没见到他,同沈复一道离去。
李政也跟了上去。
钟意原是不想理他的,然而身后亦步亦趋的跟了个人,终究是不自在,停了脚步,无奈道:“你做什么?”
“不做什么,”李政道:“我想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