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槐道:“越国太子虽然大逆不道,意图行刺父王,但楚、越交战多年,从来是敌非友,他图谋不轨也情有可原。况且他是越王唯一的儿子,越王年老,已几次派使者来郢都,请求父王放无疆回去,父子之情,殷殷可表。如果今日杀了无疆,越王从此绝嗣,再无人为老人送终,这实在是儿臣不愿意看到的。孟子有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请父王念在老越王的望子之心上,饶无疆一命。”
他说得极为动情,大殿中一时静寂了下来。
好半晌,楚威王才叹道:“太子真是仁慈孝顺之人啊,将来必成为我楚国的明君。好,就如太子所请,只将越国从人处死,驱逐太子无疆回越国。”屈匄道:“遵命。”自出殿领兵行事。
大殿上发生了这样一幕,群臣这才恍然明白过来:无论这是否是楚威王与太子槐事先排演好的一场戏,熊槐的储君地位都得到了真正的巩固。楚国王室长久以来的内斗终于降下了帷幕,最后的胜利者居然是事先并不被人看好的太子槐。
令尹昭阳显然也料不到今日之事,颇有些手足无措,疑惑地望着太子。太子槐却似在一夜之间完全变了个人,恭谨谦逊地侍立在一旁,面上无任何得意之色。
09
散朝时,屈平有意落到后面,向孟说打了个手势。孟说点点头,表示会意,护着楚威王从殿旁去了。
屈平刚出殿门,太子槐便追了上来,谢道:“多谢屈莫敖查明真相,还华容夫人一个公道。”招手命心腹侍从宋遗端过来一个托盘,道:“这里有一对玉璧,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
那是一对扁平状的圆形白璧,色泽温润晶莹,工艺精美绝伦。难得的是,两只玉璧上均有“沁色”1,斑驳陆离,形成奇特而自然的云纹状的图案,愈发显得古拙苍劲。
1指深埋在地下的玉器在被地下水或土壤矿物质长期侵蚀,玉器部分或整体的颜色发生变化的现象。常见的沁色有白色的水沁,红色的朱砂沁,褐色的土沁,暗红色的铁沁,绿色的铜沁等。
太子槐又笑道:“这一对玉璧出自荆山之下,由玉工唐怪亲自打磨。”
玉器的好坏除了玉质本身外,还跟琢玉工匠有很大关系。竹木、绢帛、陶器等物品,原料来源丰富,即使做坏,仍然可以再做。金银虽然贵重,但却可以熔化后再铸。唯独玉器最为独特,非但原料来之不易,而且一旦雕出拙笔,再也难以弥补。所以琢玉工匠都是自幼习作,非经数十年的磨炼,不能在美玉上动刀。这唐怪是楚国最着名的玉工,极有天赋,年轻时就是选料高手,一眼就能看出玉石的好坏。他发明了许多新的琢玉方法:譬如用砣子磋磨玉石,使之成形;又譬如用一种名叫“昆吾刀”1的石头来雕刻玉石,细如毫发;又采用葫芦皮来打磨玉器,光泽度极高。他的每一件成品,都是稀世珍品,太子槐有意提及唐怪的名字,自然是要有意强调这对玉璧的贵重了。
1砣子:用薄铁片或其他材料制成的圆形工具,有大小、厚薄之分。昆吾刀:用金刚石制成的尖利器具,即古语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屈平明知道太子心胸狭窄,多半会因此记恨,还是拒不肯收,道:“臣实在没有出多少力,愧不敢当。”
太子槐脸上愠色一闪,随即笑道:“屈莫敖不居功自傲,难得,难得。”干笑了两声,领着侍从们自去了。
10
屈平遂退到外朝,正好在官署前遇到媭芈,忙问道:“姊姊是来看望公主的么?”媭芈道:“不是,我是来见莫陵的,他死了。”
屈平道:“莫陵不是那盗贼么?”媭芈点点头,道:“他坚决不肯招出随侯珠的下落,终被拷打而死。”
虽然莫陵并不是什么好人,还曾经用匕首划伤过她,但一想到一条鲜活的生命转瞬变成一具冰冷的尸首,还要再被运到市集陈尸示众,死后也不得安宁,不由得一阵伤感。
屈平却没有心思关心莫陵之死,忙道:“姊姊,今日朝堂上发生了大事。”当即低声诉说了越国太子无疆被指认为刺客背后主使一事。
媭芈很是意外,沉思半晌才道:“诸侯国中,最想杀大王的应该是韩国。但韩国并没有向楚国遣送质子。诸国质子中,的确以越国太子无疆嫌疑最大。之前孟宫正排除他的嫌疑,仅仅是因为他对鱼肠剑一事并不知情。但我们已经知道鱼肠剑在筼筜手中,而且他志在和氏璧,跟行刺一事并无干系,所以无疆派徐弱持韩国弓弩行刺大王也是极有可能的。”
屈平道:“这我自然知道。但指证越国太子的是公主,大王说是徐弱亲口向公主招供出来的。你之前不是问过公主这件事么?”媭芈道:“是啊,公主只说徐弱不断用言语挑逗她。”
屈平道:“我知道公主是姊姊的好朋友,但公主不是平常人,她一向很有手段,所以她撒谎也不足为奇。”媭芈迟疑了一下,还是道:“是。”
屈平道:“所以这里面有一个极大的破绽。当日公主在高唐观质问令尹,问他如何能肯定刺客要刺杀的一定是大王。寻常人是想不到这一点的,因为我们当时所有人都本能地认为刺客要行刺的是大王,华容夫人不过是误杀。公主那句话其实是要反击太子,将怀疑的视线引向太子一方,她也成功地达到了目的。如果徐弱真的向她招供出是受越国太子无疆指使,那么太子槐就完全没有嫌疑了,以公主的性格,会坦然说出来么?”媭芈叹了口气,道:“应该不会。”
屈平道:“我猜公主杀死徐弱灭口,也是因为这个,杀死了徐弱,她就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她当然要好好利用。当时我们所有人都怀疑她,孟宫正当面指出她是谋害太子的首要嫌疑犯,她也没有说出徐弱的口供以证明自身的清白,怎么可能反倒在她的嫌疑被洗清后说了出来?这是最大的可疑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