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明昭与她寒暄客套几句,便仍旧吃茶。姚若婠见她一丝热络的意思也无,心下不悦,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回身继续与姚氏叙话。
楚明昭从姚若婠对姚氏说的话里,听出了她今日入宫的来龙去脉。据姚若婠自己说,她昨日随着父祖抵京后便想入宫来看姚氏的,但彼时时辰太晚,宫门已落了钥,只好挨到今日。她拉着姚氏,不住说与姑母一别经年,又相去万里,实是牵念,如今相见,反倒激动得不知如何言语云云。
楚明昭在一旁看着,暗道,不管这姑娘是真心还是假意,眼下真是抱的一手好大腿。
姚氏多年未见娘家人,如今瞧见这个娘家侄女儿,面上倒也多了几丝笑,又听说父亲姚磬也入了宫,如今正在干清宫谢恩,一时感喟,眼圈泛红。只是姚氏与侄女儿说话时倒也没有冷落了楚明昭,时不时侧头与楚明昭搭话。
楚明昭料想姚磬过会儿大约会过来,觉得自己待在这里不合适,便起身作辞。
姚氏忙命宫人搀好楚明昭,又亲自将她送到大殿门口。楚明昭实在是赧然,哪有让长辈送出去老远的,赶紧劝姚氏回去。姚若婠也跟了出来,含笑与楚明昭说回头去找她耍。
楚明昭转眸打量姚若婠几眼。姚若婠比贺珍长得出色得多,风姿曼妙,柳夭桃艳,一身碧纱襦裙,满头珠钗螺钿,瞧着比薛含玉还要美上三分。
楚明昭忍不住想,这要是她夫君的桃花,那这家伙的桃花质量真是一次更比一次高。
看着楚明昭上了凤轿,姚氏又目送了一段,方才往殿内折返。
她刚一落座,便沉下脸,看向正给她张罗着添茶的姚若婠:“你方才是存心那样问的是不是?是想给你表嫂难堪?”
姚若婠忽闻此言,手上动作一顿,旋笑道:“姑母这是哪里的话,侄女儿不过随口一问,没想那么些。”
“最好是这样,”姚氏盯着姚若婠,“你可别听信外头那些风言风语,顶好对你表嫂放尊敬些。”
姚若婠噙笑道:“这个自然,姑母放心。”
她方才那样问倒也并非一上来就针对楚明昭,她不过是想探探她姑母的底,看她对那个儿媳妇究竟是何态度。若她姑母待楚明昭好仅仅是因为小皇孙,那么当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但她姑母如今非但因此而不豫,还转头再次敲打她,那么这就足以表明她姑母还是十分认可楚明昭这个儿媳妇的。
姚若婠心里有了谱儿,大致知晓自己往后要如何做了。
干清宫外,姚磬从大殿退出来时,便见一个内侍跑上前来,赔着笑脸说太子殿下在堆秀山御景亭那边相候。
姚磬一路按捺着翻涌的心绪,赶到御景亭时,看到亭内长身而立的少年,步子一顿,怔愣少顷才颤声试探着喊:“阿玑?”
裴玑回身迎上来,伸手扶起欲行礼的姚磬时,瞧见他风霜满面,已经显出龙钟老态,心头有些酸涩,笑着道:“外公一向可好?”
姚磬再也抑制不住,终是泪洒衣襟。
他调离京城时说是外放,实则是贬谪。他在云南一待就是近十年,镇日只是熬着,不见天日,不知何时是个头。后来他渐渐也绝望了,觉着自家此生便要了结在那里。他最惦念的就是他远在广宁的女儿和小外孙,可两处相隔千山万水,他又走不得,只能恚恨顿足,嗟叹他纵死也难瞑目。
谁想到后来柳暗花明,他女婿复国当了皇帝,将他调回京师,又给升了官,他终是能与女儿和外孙重逢了。
他与裴玑这个外孙见面不多,但也甚是疼爱。当年裴玑离开王府时,姚氏暗中给姚磬去了信告知了内情,让他莫要忧心。姚磬知道瞿素这个人靠得住,阿玑跟着他实则比留在王府要好,但终究忍不住感叹他外孙命苦。毕竟若非当年那样的境地,他外孙堂堂王世子,何至于寄居他处。
眼下多年不见,他命途多舛的外孙已经长大成人了。
裴玑扶着姚磬坐下,叙话一回,问了姚家的近况,末了道:“我送外公去见母亲吧。”
他将姚磬送至坤宁宫时,姚氏已经闻讯出来相迎。父女两个久别重逢,一时都是泣不成声。
姚若婠跟着姚氏出来时,就一眼瞧见了搀扶着祖父的表哥。
她这是头一次见到这个表哥,一见之下不免心中震荡。她姑母与姑父都是容貌极出挑的人,她也猜到她表哥长相差不了,但目下真正见了才知道她还是低估了她表哥的皮相。她这表哥举手投足间姿态洒落,容貌绝伦,立在初秋的暖阳里,恍若灯人儿。
姚磬被贬后一直担忧他那利欲熏心的女婿会废了他女儿,但如今看来他女婿倒还有些良心,非但一直没有动女儿和外孙的位置,登基后还利利索索地立了他们母子俩,又不忘帮姚家翻身。
姚磬心中快慰,转眼瞧见低眉顺眼站着的小孙女,又招呼她上来与裴玑叙礼。
裴玑挥手示意姚若婠平身,随即与外祖跟母亲作辞。
姚若婠见裴玑从头至尾都没拿正眼看她,心下郁郁。她知道自己容貌比不得楚明昭,但也是个丰姿昳丽的美人儿,裴玑竟这样忽视她。难道说,他的眼睛已经被楚明昭那张脸养刁了么?但即便再美的人,看多了总会腻味,她不信裴玑能一直这样。何况他是太子,将来总是要坐拥后宫的。
姚若婠想起楚明昭便觉得有些好笑,她姑父好容易复国当了皇帝,却由着儿子留着逆首的亲侄女儿做媳妇,难道楚家人前面造了反,后头却还能安享富贵当外戚么?她表哥这行径简直荒谬。
姚若婠眼望清宁宫的方向,暗暗一笑。她如今身价大增,来京城可是为了得个好前程的。
裴玑回来时,楚明昭张口就问他有没有见到他那个如花似玉的表妹。裴玑凑过来笑道:“吃醋了?是不是觉着找个太好看的夫君压力很大?”
“是啊,我吃醋了,”楚明昭将手搭在他肩上凝着他,“你快说,你觉得她好看还是我好看?”说话间把脸往前凑了凑,让他瞧得再仔细一些。
裴玑端视她一番,叹道:“这个问题我真的答不上来。”
楚明昭双手收紧:“你这是什么意思?”
裴玑顺手将她捞到怀里,在她脑袋上摸了摸:“我的意思是,我的眼里只有你,根本没看清她长什么样。”
楚明昭猝不及防又被他撩了一下,愣了一愣。她低头看了看自己隆起的腹部,忍不住想,人家胎教都听的雅乐诗书陶冶情操,她这里倒好,孩子天天听着这种话,将来会不会变得跟他爹一个德性?
“好了,别乱想,”裴玑顺势在她脸颊上亲一口,“那些小妖精都插不进来的。”又在她脊背上拍了拍,“我后日要去秋猎,当日去次日回,你千万不要太思念我。”
楚明昭想起他头先的话,抬眸道:“夫君为何不让我跟去?”
裴玑正色道:“外面坏人太多,出去太危险。”
楚明昭头一个念头就是他在防范循,但她现在怀着孩子,范循再丧心病狂似乎也不至于在这个时候来劫她。所以他是在提防谁?
秋日物丰,是狩猎的好时节。西苑那地方还是不够广阔,裴弈便领了裴玑兄弟两个去了南苑。
父子三人轻车简从,没摆什么仪仗。
裴弈近来正筹谋着给裴琰封王的事,裴琰十分不情愿,他才不稀罕当亲王呢。何况他已经成年,封王之后就是前往封地就藩,他可要怎么夺嫡?他如今已经开始在朝中培植自己的势力。他想过了,他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裴玑被废上,毕竟这种事还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会发生,他还是应该早做打算。不过他想到自己可能要和裴玑兵戎相见,心里还是有些发虚。
裴琰有心在父亲跟前露脸儿,无论是父亲考校骑射时还是围堵猎物时都竭尽全力,裴玑则随意许多,张弓搭箭时都有些漫不经心,但始终都恰好压裴琰一头,裴琰三箭射穿靶心,他就两箭射穿,裴琰在限定的时辰内打到三只猎物,他就在限时内打四只,如此反复,每回都是刚好以微末的优势胜出,裴琰次次输于毫厘,气得抓心挠肝,几欲呕血。但偏偏裴琰要在父亲跟前博取好印象,只好咬着牙装大度,心里恨不能立等拍死这个弟弟,面上却还要强笑着夸赞弟弟骑射功夫了得,只是终是无法很好地掩藏情绪,眼梢嘴角止不住地抖。
裴弈的目光在两个儿子之间打了个转,别有深意道:“你们兄弟敦睦,我也便安心了。阿玑——”他转头看向裴玑,“随我来。”
裴玑应了一声,打马跟上。裴弈挽辔徐行片时,见儿子一直不语,慢慢勒马而止,长叹一声:“咱们父子有多久没平心静气地谈天了?”他言罢便顿住了,就等着裴玑接话,但等了半晌都不听裴玑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