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复知道高氏惯是个会大惊小怪的,他早间出门时就听韩覃说要找当年分府时砸在地里的祖砖,也知高氏必是为此而大闹,遂也不往光禄寺再去,一径骑上手下随从们牵来的马便直奔家中。
他也不往正门,自西边角门上经过时见外面停着许多大车,车上装着皆是木料石材,待进得院子,便见高氏叫两个妈妈捉着正在那里嚎哭。韩复下马大步进院了,远远就吼道:“蠢妇,给我滚回自家院里去。”
高氏与两个婆子此起彼伏的正哭着,见自家老爷进来先是一通吼,知道又触到了霉头,慌得卷做一团登时走了。韩复走到韩覃身边,见韩覃敛礼也是略微点了点头,指着脚边石块说道:“你自砌你的墙,你叔母那是发疯,不必管她。”
他继续往前走着,韩覃便也只得跟上。韩复心中还想着陈九所说的阿物儿那三个字,若光凭那三个字来说,他便可以随随便便把大的弄走再把小的弄脱,这一大片宅院仍是他一个人的。
韩复一路沿着薜荔藤萝中的小径往前走,走到湖心亭的位置才止步,回头见韩覃默默无言跟着,又自那位置走到后面一处极高的假山处,缓步登上假山台阶,遥指着远极处一处高耸的大殿问韩覃:“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
韩覃回道:“叔父,那当是永定门。”
韩复点头,转身再望另一边时却不再出声。他脚下的位置再往上,是一处用汉白玉砌成的泉池,池中装机关,活水相偎,养金鲤一十八只,而自这泉池往北遥极处,以此为轴线直过去恰就是皇极殿,他这宅子连成三角,恰好一角是地坛一角是皇极殿,当年那个风水先生叫他辟此地为湖藏水养气,恰也是遥对那两处贵极之地,风水呼应,叫他能进财如水。
十年日进斗金,官运享通的好日子怎么晃眼就过完了呢?身边这小丫头从这府中离开的那年,头上总着两个小角儿,因她嘴甜乖巧,比韩萋和韩雅更能讨老人欢心。当年两府之间有角门相通,他当年回府,也总爱逗逗这小丫头。
韩俨一府覆灭,他不是没有伤心过。可是再伤心,也不期盼这两个遗孤能回来。如今他们猛乍乍带着银子赎回宅院就要来将这些年助他行大运日进斗金的风水局破坏,他怎么能忍?
小的好解决,唯有这个大的。女儿家孤身一人不可怕,最怕的是她身后有靠山,他能不能动她,还得探清楚唐牧是否真是她的靠山。毕竟她随手而出的那一千两银子,和这满院的工人砂石木料都是那么的可疑,绝对不是谭洪那么个穷老头子能出得起的。
他回到内院,径直到韩清闺房,进门见韩清正在指挥着几个小丫头熏衣服,又转出来在外间榻床上坐了,问道:“明儿可是要出门做客?”
韩清笑嘻嘻回道:“听闻唐府孙少爷唐逸今科御笔钦点了二甲传胪,唐府邀人来请,母亲就应了,母亲的意思,只怕是要促成大姐姐与那孙少爷唐逸的婚事,女儿也沾大姐姐的光,出门去顽一回。”
“瞎胡闹!”韩复皱起眉头喝了一声。
若是想把韩清嫁给唐牧,韩雅自然就不能嫁给唐逸,姐妹俩嫁给爷孙,那可得笑掉天下人的大牙。但唐逸是个好苗子,才十七岁的二甲传胪,长的清俊又乖巧,家教好,门风清正,这样的良婿再难寻觅。
而唐牧眼看就能入阁,一个不到三十岁的辅臣女婿,更是人中龙凤,天下再难寻。韩复想选这个又想选那个,想来想去决定先不下决断,沉默半晌又问女儿:“方才你母亲到隔壁去闹,你为何也不阻止一下。韩覃才刚刚回来,你母亲就带着一群奴才与她对着打,传到外人耳朵里,岂不要叫人笑掉大牙。”
韩清自抱个鼓凳在韩清腿边坐下,轻手替他捶着腿,轻声道:“父亲,那府二姐姐与韩柏舟两个本就是落难,如今又要咱们的院子。那一大块地皮如若真金白银的买,在这京城中,几万两银子都打不住。二姐姐不知道你肯一千两银子卖给她是你要看唐牧的面子,还只当她那点小聪明就唬住了。虽说占了咱们的院子,可心里却一丝儿的恩情也没有。
这家里总要有人唱白脸,还有要人□□脸,要给她一个下马威,还要叫她些害怕,完了再给她点儿甜头,她只怕就能真心实意的服气。我知道您如今也在猜她的来路,您放心,等我与她搭上线儿了,慢慢给您套问,好不好?”
这一席话说说的韩复愁眉顿展,亦是连连称赞:“我的清儿聪慧,遍京城的姑娘也不能及。把你说给唐牧,我还真有些可惜。”
韩清听了父亲这话,小脸儿却是一红。她想起那夜她因难堪而装晕时,抱起她的那双臂膀,那个宽阔而厚实的胸膛,以及沉沉的心跳。明天要往唐府做客的事情,其实是她原来窜掇着高氏成行的。那时候她还只是想去逗逗唐逸,唐府那个孙少爷。
但如今相比起唐逸来,她更期待能见到唐牧,相对于唐逸那一眼就可看穿的小心思,一经撩拨就主动凑上来的轻浮,唐牧的沉稳更像一本无字天书,叫她读不懂,看不穿,更诱惑着她要往里试探。想到此,韩清说道:“若父亲想试一试隔壁二姐姐与唐牧的关系有多深,为何不叫母亲明天把她也带上,若果真唐牧与她有牵扯,只要女儿能见得到的场合,一定一眼就能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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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复出了韩清闺房,又转到自已与高氏所住的主院,进屋见高氏哼哼唱唱个不停的正在指挥着几个小丫头熏衣服,收拾钗环,里里外外忙碌个不停。他闭眼考量许久,又睁开眼问高氏:“明天你要去唐府做客?”
高氏嗯了一声,展着件牙白色的褙子问韩复:“老爷您瞧着这件如何?”
韩复看这胖乎乎的夫人一眼,年轻时本就不美的她,如今五官更是撑了形样,偏还爱涂脂沫粉满头珠翠,他自己有貌,人也斯文,到了四十岁的年级身材还不走样,对于人的外貌也就更挑剔。
而他这夫人,那怕多看一眼,他都觉得于她于自己都是种罪过,可胖夫人带财,他十年的发财路,也是高氏十年的发胖路,他之所以一直能忍得这胖夫人继续胖下去,就是把她当成尊财神爷来看。他叹了口气别过眼道:“明儿把韩覃也带上!”
高氏趁着韩复不看自己远远白了他一眼:“带韩覃去干什么?那小丫头泼妇一样,还带着个更泼的丫头,今儿我们打了好一架,急赤白脸带她做甚?”
韩复厉声说道:“蠢货!呆子!爷们的事情你懂什么?带上韩覃一起去。不过到时候你可别犯痴只显摆你的首饰衣服,得给我盯紧了,看到时候唐府一家人见了韩覃有什么反应,看他们是相熟的样子还是果然不认识。”
他坐在圈椅上重又陷入沉思了半晌,忽而摇头道:“不成,这个蠢货不顶用,韩清又只能在内院,就算唐牧果真回府,见的也是外客,明天我还得自己去一趟唐府。”
陈九越不肯透露,韩复的心中就越发起疑。韩清是照着陈九的说法打扮的,打扮的一朵花儿似的进了怡园都没能引起唐牧的注意,无功而返。但唐牧又能为了韩覃的宅基地而松口帮高瞻,这可不仅仅是一句忘年之交就能解释的。
高氏多年不曾与他同床,转身进内间去睡了。韩贡见爹娘都不注意,进屋抱起那鸟笼子转身溜出去,又不知往那里鬼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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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怡园内院,唐牧正在窗下大画案上临画,熊贯垂手站着给他报备今日韩复府上一场闹剧,唐牧皱眉听着,听完后掷笔,许久才说:“你的意思是,韩府那个蠢妇竟半点也未将韩覃放在眼里?”
熊贯回道:“表姑娘住着间临水的大屋子,潮气又重蚊虫又多,新屋子要盖起来只怕还有些时日,这几日皆是在外头拿个小炉子吊吃吊喝,很不方便!”
唐牧站在画案前不语,许久又问熊贯:“你说韩府那蠢妇明日要去咱们那府做客?”
熊贯回道:“她内院的丫环是这么说的,还说那韩复叫表姑娘也跟去。”
“正好!”唐牧面上颜色极其难看:“明天你把我要见的人都请到唐府去,我也到那府坐坐,咱们给韩覃长点面子去。”
看着熊贯从门上退出去,唐牧转身走到书案后太师椅上坐下,取出制书提起朱笔一封封看着批阅起来。韩覃当年在唐府住过,又被他带走,当年对于柳琛的事,他只谎称是自己送回了福建,而如今他果真要与韩覃成亲,就算头顶再无长辈,唐府也是必得要入,府中诸人韩覃也必得要见。有个韩清相混淆,唐府中别的人都还好办,但是唯有阿难。
她终归要与阿难见面,她会如何应对?唐牧批完制书起身,到穿堂见巩遇出来,吩咐道:“给我套马,我要回那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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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唐府不必往别处,唐牧扔了马缏,负手扬头看了片刻籍楼阁楼上那点微黄的灯光,上前推门进屋。一楼清凉森幽,并不燃灯掌烛。
他直接上了二楼,就见一身白色中单的唐逸,散扎着马尾,盘腿屈膝坐在一张小案前,正执笔写着什么。、
唐牧在楼梯上站了许久,唐逸才似是察觉,丢笔起身笑问道:“这半夜的,小爷爷怎么来了?”
“已经过了春闱,就丢开书也跟着同年们出去喝场酒,逛一逛,结交些资历好的同年,怎好仍在这里读书?”
唐逸收了书,推蒲团过来给唐牧道:“孙儿习惯了,再者,同年们大多年龄较大,我与他们也玩不到一起。”
他险险中了二甲传胪,才十七岁的年轻人,又家教严厉,与那些嫖风宿柳惯的同年们确实玩不到一起。
唐牧坐了片刻,道:“去年九月间,你曾对我说,你想亲口给韩覃说声对不起。正好,明天她就要到这府中来做客,有什么谦意,或者未了的心愿,明日你尽可对她说。”
唐逸听这话的意思,唐牧应当还不知道自己去年腊月间在怡园外见过韩覃的事情。他在唐牧面前,仍还装的乖巧无比:“韩覃是小爷爷您找见的吗?她一直以来住在何处,在做什么?”
“一直以来,她就住在怡园,将来还要到这府中,来做你的小祖母。”这就等于是表明了他与韩覃曾经的关系,也表明自己将来会娶她了。
唐逸以为唐牧或者会遮掩,没想到他就这么大大方方的说了出来。他有些替唐牧或者韩覃感到难堪,有一瞬间是真的失态,捏着拳管咳了一声道:“难怪小爷爷不肯叫我去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