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慎衍置若罔闻,他好似有些口渴了,又倒了杯茶喝下,慢悠悠道,“我知道六小姐怕什么,那两人看似是三夫人的人,你可知暗中为谁卖命?”
宁樱眉宇拧成了川字,眼里尽是怀疑,细想谭慎衍话里的意思,渐渐气息不稳,她不止一次怀疑过熊大熊二的忠心,奈何手里没人,熊大熊二不住在府里,她找不着机会打听,没想到,两人不是黄氏的人。
她不由自主的想得更多,上辈子,黄氏身边没有人,什么事儿都派熊大熊二去做,对两人委以重任,谁知,两人是老夫人埋在她身边的棋子,上辈子,他们为老夫人做了哪些伤害黄氏的事儿,她都记不住了。
明明是很久之前的事情来,想起来,她浑身止不住的发抖,或者,黄氏上辈子的死另有隐情,是她们没怀疑罢了,想到一团一团的迷雾,她鼻子发酸,喉咙堵得厉害,眼眶热得氤氲起了水雾。
谭慎衍看她鼻尖通红,膝盖上的手紧握成拳,青筋毕露,他伸出手,轻轻摊开她的手掌,“二人的卖身契在三夫人身上,是生是死不过是三夫人一句话的事,你哭什么?”知晓熊大熊二的性子,他才不能让黄氏继续叫二人做事,掏出怀里的白色手帕,替她抆了抆湿哒哒的眼角,语气一柔,“快到了,你上次问我的事儿我打听清楚了,户部礼部吏部都有空缺,以宁府今年的处境,户部吏部是不成了,礼部可以。”
宁樱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才惊觉两人离得太近了,身子微微后仰了下,浑身僵硬,轻轻道,“谢谢你。”
宁伯庸想要手握实权,户部是六部中油水最多的,管着国库,礼部管着各官员的考核也是香饽饽,宁府高不成低不就,进两步的确难,礼部也好,礼部尚书为人和气,不会打压下边的官员,且相较其他五部,礼部的事情少,逢年过节的祭祀,宫宴都由礼部管辖,露脸的机会多,对宁伯庸来说,足够了。
谭慎衍的手还蹲在半空,半晌,慢慢抽了回去,低下头,神色不明道,“我应该的。”
她在他身边自卑了那么多年,无非和背后没有兄长支持有关,他会给她一个强大的娘家,真正护着她的娘家,而不是利用她的宁府。
冰雪融化,路边有青绿的草冒出了头,一派生机盎然,马车缓缓向前行驶着,不一会儿,后边传来细碎的马蹄声,一众身着常服的黑衣男子气势恢宏的骑马追了上来,谭慎衍掀开帘子交代了几声,那些人骑着马又浩浩荡荡离开了,宁樱知晓,他们抓熊大熊二去了。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一处庄子外,门外矗立着两座威严的石狮子,宏伟气派,她掀开帘子,细雨霏霏,大门紧闭,无端显出几分萧条来。刑部的人已经到了,神色肃杀的围着门,等着谭慎衍的指示,宁樱打量着鹤红色的大门,眼神一片灰暗,老夫人命熊大熊二做下这事儿是想嫁祸给黄氏的吧,可能消息不胫而走,担心损坏了宁府的名声,不得不咽下这事儿,由着宁国忠怀疑到怀恩侯府。
她看着谭慎衍举起手,门口,福昌抬手敲响了门,待门吱呀声传来响动,人一窝蜂撞开门冲了进去,速度快,没有做任何停留,不一会儿,熊大熊二被人押着出来,身上干净整洁,发髻高竖,眉目间浩然正气,看不出丝毫慌乱,宁樱心口一痛,放下了帘子,她这回才看清,以熊大熊二这通身的气质,哪是像养在庄子上的小厮,分明是从小跟人认真学过规矩的,她竟然一点都没看出来。
熊大熊二认出是宁府的马车,两人对视一眼,好奇不已,然而,待被人压着走了,也没看清马车里的是何人,两人更不知犯了什么错,熊二努力的回头,朝着马车里的人道,“不知是哪位主子瞧奴才兄弟二人不顺眼想要除之而后快,请让奴才们死个明白。”熊二有自己的打算,他们明面是三房的人,实则为老夫人办事,不管谁,都不敢将他二人如何,只要看清里边的人是谁,两人好思量对策。
谭慎衍看宁樱面色惨白,他沉声道,“带走。”语声落下,见宁樱缓缓掀开了帘子,脸色白得煞人,声音微微战栗着,对着二人的背影道,“熊大熊二,我娘待你们不薄,你们做下的事情她清楚吗?”
丢下这句,宁樱慌乱的放下了帘子,脑子里乱哄哄的,心绪烦躁,熊大熊二帮黄氏办事,会不会中间抓着黄氏什么把柄了念及此,她有些坐不住了,手伸到帘子边,想掀开再问问,被谭慎衍按住了,“不着急。”
车夫知道的事情少,这会儿看情势不对,不敢插话,闷声不言,待马车里传来声回走的男音,他急忙挥舞着鞭子,调转马车头,慢慢往回。
宁樱心底难受,她大致明白为何谭慎衍要叫住她了,是想提前告诉她,叫她有个心理准备,她苍白的笑了笑,“谭侍郎是不是还查到什么?”
“剩下的事儿你别管了,这件事影响宁老爷前程,对三房来说,算不得坏事。”谭慎衍不知晓熊大熊二便能叫她难受成这样,她总是这样,看似心肠硬实则比谁都软,回去时,两人一阵沉默,淅淅沥沥的小雨入耳,扰人心绪,宁樱索性拉开帘子,趴在窗棂上,静静欣赏着春雨润万物的声响,侧颜姣好,鼻子发红,她无精打采的模样叫谭慎衍动了动手指,想抱抱她,又极力忍住了,来日方长,她身边的不顺遂,他会一一铲平。
马车进了城,谭慎衍让车夫停下,径直走了,“你有什么想问两人的可以来刑部,不过两人嘴巴严实,怕问不出什么来。”
有的事情不是他们做的,当然问不出来,然而,人进了刑部,没有他们不认账的,谭慎衍身上的衣衫还湿着,迎着雨,阔步走向旁边衙门,门口的士兵朝他行礼,态度恭顺,谭慎衍回眸瞅了眼,继而抬脚走了进去。
宁樱怔怔的,吩咐车夫道,“我们回去吧。”
回到宁府,宁国忠去衙门了,府里没人,她去梧桐院看黄氏,黄氏和宁静芸坐在屋里,各忙各的事情,想到黄氏对熊大熊二的器重,宁樱觉得心寒,如小时候那般跑上前抱住黄氏,声音哽咽,“娘。”
黄氏丢下手里的活儿,反手拉开她,“怎么了?”
宁樱眼眶发红,摇了摇头,她想了许多,老夫人看不起她和黄氏,想法子除掉她们不是没有可能,府里只有张大夫,被老夫人收买了,中了毒张大夫瞒着不说,谁知道?熊大熊二的事情让她认定上辈子她和黄氏死有猫腻,和老夫人脱不了关系、黄氏揉揉她的头,大女儿冷清不喜人靠近,小女儿是个爱撒娇的,黄氏拉着她的手,温煦道,“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是不是遇着什么事情了?”
金桂将宁樱和谭慎衍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知晓宁樱情绪从何而来,宁樱做事不计后果,性子却是个善良的,好比五小姐的事儿,她与五小姐不对付,五小姐自降身份做出那等丢人现眼之事,宁樱完全可以任由宁静芸顺水推舟成全她,叫宁静芸沦为京城的笑柄,人人唾弃的对象,然而,她选择告诉黄氏,不想毁了宁静芸一辈子,想到这,金桂摇了摇头,从旁抬出一根凳子,扶着宁樱坐下,缓缓禀告黄氏道,“在路上遇着谭侍郎了,他出城办点事,下着雨,让小姐送他一程,谁知,谭侍郎是为了年后府里丫鬟背剃光头之事,抓着背后之人了,是熊大熊二,小姐心里不相信,正难受着呢,太太劝劝吧。”
黄氏身形一颤,脸色渐冷,不确定道,“熊大熊二?他们平日不住在府里,那件事怎么可能和他们有关?”当着宁樱的面,她没有说有人栽赃她的事儿,刚回府,她想给宁樱营造一种阖家其乐融融的现象,不在她跟前说老夫人坏话,宁樱心思敏感,知晓老夫人不喜欢她,回府第一天就不往荣溪园凑,随后又问吴妈妈打听十年前的事儿,对女儿的心思,黄氏看不懂,但不忍她将事情压在心里,什么都自己藏着捂着,清宁侯府之事,黄氏不敢相信,凭宁樱的手段叫宁静芸和程云润退了亲,就是她,绞尽脑汁想了许久才想出一个法子,且不敢保证清宁侯府答不答应,宁樱算计了月姨娘和宁伯瑾,一击即中,论心计,黄氏不得不说她厉害。
宁樱坐在椅子上,耷拉着耳朵,神色怅然,“他们是老夫人的人,约莫是想陷害您吧,谁成想,风声传到外边,御史台弹劾祖父,祖父怀疑是清宁侯作怪,让谭侍郎帮忙查,最后,查到了熊大熊二身上,娘用不用去荣溪园问问老夫人?”
黄氏沉吟,看了门口的秋水一眼,秋水会意,转身走了出去,而屋里,听到事情起因经过的宁静芸一脸难以置信,为老夫人辩驳道,“熊大熊二的卖身契在母亲手里,怎么会为祖母卖命,除掉了七妹妹,如今又想拿祖母出气了?”宁静芸鄙夷的轻哼了声,搁下手里的针线,侧身,嘲笑的望着宁樱。
黄氏不愉的蹙了蹙眉,“樱娘不会胡说,你继续绣你的嫁衣,这件事有我在,不用你操心。”这一刻,黄氏才知宁静芸的性子是真的养歪了,比起宁樱,宁静芸只看到利益,不念亲情,想到前两日,宁静芸问她要嫁妆之事,开口就想拿走自己库房大半的贵重物品,心不小,黄氏对她有愧疚不假,可是,留下的庄子铺子收益够做她的嫁妆了,没想到,宁静芸开口要她库房的东西。
她存过心思分成两份,宁静芸和宁樱一人一半,眼下,只想全部留给宁樱,宁静芸在府里锦衣玉食,宁樱打小过得清苦,她对宁静芸有愧疚,何尝对宁樱没有?想着宁樱自小养在身边,宁静芸没有体会过亲情,遇着事情,多是让宁樱让着,但是再让下去,宁樱什么都没有,该更难受了。
听黄氏语气不好,宁樱又哼了声,收了针线,站起身准备出去,黄氏眼神一凛,她才知,这个女儿再不管教,往后嫁了人,真的是给苟家添麻烦,板着脸呵斥道,“就在屋里绣嫁衣,哪儿也不准去,我会让吴妈妈守着你,你若离开,往后就别想再回来。”
宁静芸始料未及,睁大眼,不相信黄氏竟敢说出这种话来,回到府里,黄氏子在她跟前总是小心翼翼的,凡事顺着她,如今是知晓她往后没有反驳她的余地,懒得维持面上的慈母了吗?
第043章落网之后
宁静芸冷冷得看向黄氏,清亮透彻的眸子里尽是怨气,手紧了又紧,绷着脸,面色苍白,许久才缓和过来,声音嘶哑低沉,怨气冲冲的冷嘲热讽道,“是不是认为我嫁得不好,往后不得不靠着您故而不敢反驳您,不敢忤逆您,凡事都要逆来顺受听您安排?”她自嘲的笑了笑,“撕下明面的伪装,露出本来的面目了?”她话说得轻松,衣袖下紧握成拳的手青筋直跳,她睁着眼,眼神一眨不眨定定的凝视着黄氏,身子不由自主颤抖着。
她就想,黄氏当初忍心抛下她,这次回来怎么就改了性子忽然对她好了?不过是欲盖弥彰,掩饰自己的本性罢了。设计她退亲,强迫她嫁给出身低廉其貌不扬的男子,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忤逆老夫人,她不过是两人斗争的牺牲品,老夫人纵然有心思不是全心全意的为了她好,可出发点是为了宁府,黄氏呢?
宁静芸扬起嘴角,僵硬的扯出一个笑,十年不见的娘亲,对自己能有多大的感情?即使有,都是做给外人看的,目光缓缓挪到边上的宁樱身上,她紧紧咬着下唇,指甲陷入肉里,颤抖对黄氏道,“您的好,我都记着,都记着……”
黄氏皱了皱眉,看她身形微颤,神色麻木,她目光一软,上前一步想拉她,伸至半空,被她用力的拂开,只听她的话如针刺入自己心头,叫她心口刺痛。
宁静芸的声音趋于平静,平静得叫人胆颤,“我哪儿也不会去,会嫁人的,不用您整日算计着这点事,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往后,不用您管我的死活,我宁静芸,是生是死都与你无关。”
丢下这句,宁静芸掉头疾走,门口的柔兰见势不对,看宁静芸脸色苍白如纸,双眼黯淡无光,好看的眸子无一汪死潭,她心口一颤,伸出手,小心扶着宁静芸,配合她的脚步,急匆匆朝外边走,回过头,仓促的给黄氏施礼告辞,看黄氏面色发白,她若有所思的收回了目光。
黄氏走了两步,张嘴想叫住她,双唇动了动,喉咙发热得说不出一个字,眼睁睁瞧着宁静芸出了院子,她才眼眶一红,落下泪来,喃喃道,“你姐姐,性子是养歪了,她估计更恨娘了,樱娘……”
“娘,我在。”
“往后……”黄氏咽了咽口水,想说点什么,一时又忘记了。
宁樱扶着她,于心不忍,黄氏心里,待宁静芸和风细雨,从未红过脸,方才,该是被宁静芸的话伤着了,她缓缓道,“娘,您将名下的田庄铺子,库房的金银首饰给姐姐吧,我不会多想的。”
依着宁静芸的性子,该是向黄氏开过口要嫁妆了,宁樱不羡慕,她手里头有笔银子,够用就成了,薛怡说得对,她离嫁人还早着,嫁妆的事儿不着急,真正两情相悦的人,成亲不会在意女子的嫁妆,她这辈子,注定是要嫁给一个自己喜欢同时又喜欢自己的人的。
黄氏一怔,转过头,望着她精致白皙的面庞,轻轻点了点头,掖了掖眼角,眼神一沉,闪过滔天恨意,她的女儿,性子歪了,一辈子毁在老夫人手里,如何叫她甘心?
“我们去荣溪园瞧瞧吧,你祖母收买熊大熊二,想必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樱娘……”黄氏希望宁樱活得简单些,但是,貌似总是将她牵扯进来,甚至叫她暗中偷偷帮自己,她顿了顿,道,“你与我一起吧,你姐姐,之后我再与她说说。”
宁静芸被权势迷了眼,有朝一日,她会体谅自己的一番苦心,在此之前,她希望宁静芸好好和她相处,和宁樱相处,血浓于水,世上没有比她们更亲的人了。
宁国忠不在,老夫人坐在拔步床前,手里捻着佛珠,嘴里诵着佛经,神色虔诚,黄氏没立即出声打断老夫人,拉着宁樱坐下,待老夫人诵完一小段睁开眼,黄氏才屈膝见礼,“樱娘在外边遇着谭侍郎,父亲托他查前些日子下人被剃光头之事有了眉目,母亲猜怎么着?”
老夫人不喜她诵经的时候屋里来人,脸色不愉,听黄氏语气怪异,她心里觉得不妙,朝外唤了声佟妈妈,佟妈妈闻声进了屋,她顺势将手里的佛珠递过去,“收着吧,给三夫人和六小姐倒茶,顺便去门房问问老爷他们何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