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杀了我爸爸。”陈建站在桥边,目光阴冷看着李大民。
他闭着眼睛,站在倾泻而下的光线里,整个人沐浴其中,眯缝起眼非常享受。
我的喉头咯咯响,轻声对李大民说:“又是一个陈教授。”
光线笼罩在陈建的身上,我们惊讶地看到他在慢慢变老,先是二十岁,然后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他变成了现实中的样子。
李大民低低道:“他回到了临死前的状态。”
陈建的面容开始变得特别可怕,脸上是烫伤的燎泡,一张脸几乎面目全非,五官聚拢在一起,极为可怖。
我们目不转睛看着,场面诡异,超出了想象。
陈建收回目光,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缓步走到我们的面前,声音低沉:“李大民,你是从外面来的吧?”
我们两个马上明白过来,陈建恢复了全部的人生记忆。
“是的,”李大民承认:“我是被你女儿请来,入阴救你的。”
陈建摸着脸颊,走到桥边,借着光线看着湖里的自己,好久叹口气,“都是报应。”
“现在是最后一关了,只要破解,我们就能带你还阳。”李大民说。
陈建盘膝坐在桥上,眼睛没有离开森森湖水,喟然长叹:“回不回去没多大意思。以前总想着好死不如赖活着,现在才明白,人的一生其实就是积累业和报的过程,死了之后不得解脱,冤冤相报,六道轮回……不得解脱啊。”
“也不能这么说,”李大民爬起来:“人活着除了罪业,还有福报呢。最关键的是,有了人身便有机会领悟大道。所谓人身难得,佛法难闻。”
“何为大道?”陈建侧着脸,幽幽地问。
李大民想了想说:“人为万物之灵,肉身独具养生全形,气血经络五脏六腑又与自然之数吻合,人本身就是一个小宇宙。开启灵智,萌发道心,直追世间之本质,这本身就是一件大愉悦之事。”
陈建苦笑:“李大民,我告诉你人世间的本质是什么。或许你已经猜出来了,我爸爸就是死在我的手里。那时候我还年轻,住在山区的农村,那天回到家,我就看到爸爸在疯狂地殴打我妈。我爸是那个年代下乡来的,响应号召扎根农村,娶了农村老婆。后来其他同学纷纷回城,要么考大学要么进工厂,都谋个好门路,只有我爸走不了,他的社会关系永远留在了农村。他经常一个人对着村口发呆,动不动就叹气,他说自己如果能参加高考,一定会考个好成绩,以前上学的时候他的学习成绩就特别好,那时候因为岁数大,还被同学戏称为教授。”
李大民听得眼睛都不眨:“然后呢?”
陈建说:“他的满腔抱负化为云烟,每天从地里干完活回来,就是喝小酒,然后拿我妈出气。他打人下死手啊。我妈呢,就默默承受,不哭也不恼,任凭他打。每次我问起来,妈妈都说是她耽误了爸爸的一辈子,自己该打!爸爸本来应该有更出息的人生,可以谋个一官半职,本来应该更有钱,全都因为她……她说自己是个累赘。”
陈建泪如雨下,眼泪吧嗒吧嗒落到水面,荡起一层层看不见的涟漪。
“就在那天,”陈建说着:“我回到家,看到爸爸在疯狂的打妈妈,我实在忍不住,第一次动手还击。我把我爸打了一顿,我爸那天喝多了酒,眼珠子都红了,疯狂的打我,一边打一边哭,说我们娘俩是祸害,拖累他一生的祸害。他打完我,就打我妈,在他打妈妈最狠的时候,我用菜刀在他的背后砍了一刀……他一声没吭,印象里没留多少血,倒在地上就死了。”
“然后呢?”李大民问。
陈建说:“那天晚上我和我妈一起处理了尸体,我背着我爸的尸体深夜上了山,埋在人迹罕至的山沟沟里,肯定多少年都不会被人发现。我妈让我明天早上赶紧离开家。我知道她的意思,别看她文化不高,但非常聪明,她是让我有个不在场的证明。”
“然后你就把她一个人扔下,走了?”李大民问。
“我害怕,我真的很害怕,”陈建哭得特别伤心,“我走了之后的第四天,接到村里打来的电话,告诉我……”声音颤抖:“我妈妈跳井自杀了。”
我们同时倒吸口气。
“我急匆匆回到村里,这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老支书告诉我,我爸爸不辞而别,一个人扔了家跑了,我妈找了几天都找不到他,哭得特别伤心,就在前天夜里,跳了村口的井。”陈建哭着说:“我妈太伟大了,她为了洗净我的嫌疑,编造了这么一套谎言,怕日后露馅选择了自杀,就是为了保存我……”
这个故事听得我心里难受,堵着一块大石头,李大民沉默不语。整件事除了让人扼腕叹息,实在也说不出什么。
李大民道:“这最后一关你面临的心魔挑战,就是你的爸爸,你又一次杀了他。”
陈建抆抆眼睛,抬起头,看着黑色的湖面,许久没说话。
“大民,既然杀了心魔,这一关应该过了吧。”我说:“为什么我们还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