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敬眉头一皱,立刻转身掀开布帘走了出去。店外街上很多行人已经停下脚步,朝着西北方向的天空指指点点。他仰头望去,看到远处升起两股烟柱。一股是浓浓的黑烟,另外一股是略淡一些的黄烟,两股互相交缠,扶摇直上,在清澈的天空中非常醒目。
那个方向,是姚汝能去搜查的远来商栈。远来商栈是疏勒商人的产业,主营大宗牛马羊生意,跟草原突厥的关系更为密切,可疑程度不逊于西府店。
黄烟是靖安司携带的烟丸所发,见烟如见敌,必须立刻聚拢赴援。姚汝能身手很好,又带了七八名不良人。他升起黄烟,说明一定是碰见硬茬了。
张小敬立刻召集周围的不良人,朝着那个方向跑去赴援。跑过去一个街口,张小敬突然停下脚步,跟在身后的人一时没收住,差点撞上去。
一丝疑问在张小敬脑子里闪过。
他猛然想起西府店主的那番话,越发觉得可疑。“绝无私藏坊图之事,亦不曾主动与突厥人勾结。”——没主动勾结,那么就是被动应付喽?
这么想的话,老头子提及京兆尹时语调略不自然,难道是在暗示报官?
张小敬“啧”了一声,懊恼地用手掌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这才坐了多久牢狱,自己就迟钝到了这地步。若换作从前,恐怕当场就觉出不对劲了。
“你们继续去支援姚汝能,我回去看看。”
张小敬当即回身,以惊人的速度跑回西府店。到了店门口,他“唰”地抽出寸弩,架在左肘端平,右手扣住悬刀,躬身踏了进去。
铺子里依旧非常安静,这次老人没有探出头来迎接。张小敬谨慎地扫视了一圈,然后走到高台的尽头与立柱相连的地方,一脚踹开侧面的小门,侧身闯了进去——寸弩的正面,始终对准着台子的方向。
在台后,张小敬看到老人靠着木壁旁的垫脚边,脑袋软软歪向一侧,眼睛瞪得大大的。张小敬过去蹲下身子,伸手探了一下脖颈,发现老人已经没了气息。他把尸体翻过来,看到背部腰眼有一道深深的伤口。
很明显,刚才老人跟张小敬对话时,台后站着另外一个人,正拿着利器顶着他后心。老人不敢呼救,只能通过种种暗示来提醒。可惜张小敬一时疏忽没有深究,以致其惨遭毒手。
张小敬目光一凛,将寸弩端得更平,朝店铺后面走去。从他刚才离开到现在,还不到小半炷香的时间,凶手恐怕还没离开。
高台的后面是个略显杂乱的长间,房间正中是张方案,上头搁着几卷账簿、小衡秤和绞剪。周围一圈高高低低的檀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金银器物,每一件都抆得锃亮。地板上还躺着十几个包着绣角的蒙兽皮大箱子,有几个半开着箱盖,可以窥见里面金灿灿的诸国钱币。
西府店除了做金银器经营,还有一项业务是汇兑,大秦、波斯、大食等地的金银钱币,到这里可以折成大唐铜钱绢匹,反之亦然,所以这里才会有万国泉货汇聚。
几个伙计和护丁的尸体躺倒在这些钱财之间,他们都是心口中刀,这样出血不多,血腥味不易被外人觉察。
张小敬走过这一片狼借,大概可以还原当时的场景:突厥狼卫闯进店来,第一时间干掉了店里的伙计们,恰好自己入内,狼卫胁迫店主蒙混过关。一等离开,就立刻出手杀死了店主。
这狼卫比靖安司估计的还要凶残,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平交涉。
张小敬深吸一口气,看到在长间的尽头有一扇虚掩的小门。门上挂着一把已被打开的方锁,锁眼上插着一把花柄钥匙。这应该是西府店里收藏贵重物品的小间。张小敬走到门口,拉住门把,先往外一拉,没动,只能往里面推。可他轻轻一推,觉得微有阻力,随即门内传来一连串叮叮当当的金器撞击声。
张小敬暗叫不好,急忙推开门去看。原来门里是一列向下延伸的台阶,通往店底的地窖,在台阶底部躺着一件摔扁了的菊瓣金盏。闯入者显然经验丰富,搁了一件金器在门里头。如果还有人推门而入,金盏滚落,可以立刻发出警报。
张小敬重新给寸弩紧了弦,然后一步步踏下台阶。走到底部之后,眼前是一条狭窄甬道,前方拐过一个弯,可以看到隐隐烛光。他身子紧贴着墙壁,慢慢先把寸弩伸过去,然后猛然跃进去。
屋里没人,只有一根蜡烛在壁上亮着。借着昏暗的烛光,张小敬看到这个房间并不大,物件也不多,但个个是精品,在烛光映照下熠熠生辉。张小敬一低头,看到地板上翻倒着一件鎏金仙人驾鹤纹的茶罗子,罗屉半抽出来,里面空空如也。
“该死!”张小敬低声骂了一句。很显然,店主把坊图秘藏在了茶罗子里,结果被狼卫给找了出来。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在房间的另外一端,一张飞天挂毯半挂下来,墙壁后是一个漆黑的洞口,可容一人猫腰通行。这是店主给自己修的密道,这些商人从来都是狡兔三窟。估计那个闯入者听到警报之后,立刻就从这条暗道逃遁了。
张小敬冲向洞口,忽然脚步一收,把外袍脱下来裹成一团,先扔进洞去。几乎就在同一瞬间,洞里突然传来皮筋响动,然后一支弩箭飞射而出,正中外袍。张小敬间不容发地抬手,寸弩对准洞内射了一发,然后迅速补箭拉弦,又补了一发。
洞中之人心思缜密,故意不去熄灭房间里的蜡烛,埋伏在洞口里侧。倘若有追兵冲到洞口,挡住烛光,便成了最好的靶子。不过弩机都是单发,张小敬用外袍废掉他的箭,占得了先机,不容他回填拉弦就补上两箭——在这么狭窄的洞里,几乎不可能躲过去。
不管射中与否,张小敬纵身入洞,前方黑暗中脚步声急促远去。可见那两箭即使射中了对手,也不是致命伤。张小敬端着弩机,边走边上弦,紧追不舍。可只追出去十几步,他突然觉得脚心微微发痛,急忙抬腿,然后俯身一摸,才发现原来地面竟撒着一串铁蒺藜。倘若他追得稍微急了点,就会被刺穿脚背。这么一耽搁的工夫,闯入者又逃远了几分。
不过短短几个呼吸之间,两人已经来回斗了数个回合。张小敬扫开铁蒺藜,抬弩盲射,同时大喊道:“伏低不杀!”可回应他的,只有更急促的脚步声。
这密道不算宽阔,拐弯却不少。好在一条路到底,没有任何岔路。闯入者在前头跑,张小敬在后面追。前者身上不知带着多少铁蒺藜,沿途抛撒得毫无规律,严重阻碍了张小敬的速度。但张小敬刚才那两箭,也对闯入者造成了不小的伤害,这能从蹒跚的脚步声中判断出来。
两人你追我赶,不知不觉追出数百步之远。张小敬忽然眼睛一眯,看到前头有一束日光投射下来,看来出口快到了,是个垂直向上的竖井。一个人影顺着木梯攀爬而上,等到张小敬冲过去时,那人已爬到顶端,推了几下木梯,发现在竖井里无法推倒,又没时间拆毁,就随手把空手弩砸了下去。
张小敬闪身避过,抬弩射击,可惜弩箭抆着那人的头皮飞向天空。他也扔掉弩机,手脚并用顺梯子爬上去。当他从出口探出头来,脑袋冷不防差点撞到一具辘轳上。
原来这个出口,被伪装成了一口废弃的水井,辘轳床阑一应俱全。张小敬爬出井口,第一时间抽出障刀,侧举到自己耳边,以防止可能的偷袭。障刀比横刀要短要轻,适合贴身近战,在井口这么狭窄的地方也能施展开来。
不过什么都没发生,闯入者似乎对设伏已经失去了信心,直接逃掉了。
从密道的距离和方向考虑,张小敬大概判断出来,这里应该是在西市南边的怀远坊内。这家店主本事不小,居然挖出一条跨坊的地道。
怀远坊里有很多胡人聚集,如果让那个闯入者混入其中,麻烦可就大了。
张小敬看到草地上的一串脚印朝远处延伸,立刻追了过去。这口井位于一座小庙的后院,这是个民间野祠,庙里供着华岳府君,连庙墙也没有,开门即是坊内横街。时值中元,不少附近居民都会来烧一炷过路香,香火还颇旺盛。
张小敬绕到庙前,看到一群百姓惊讶地指指点点。两个卖笼饼和羊羹的小摊子翻倒在地,一片狼借。再往前看,一个头戴折上巾的年轻人趴在地上,手持马鞭,朝着一个方向大骂,显然是坐骑平白被抢。
张小敬面色一凛,若是让突厥狼卫抢到坐骑,可就前功尽弃了。他拨开人群冲到街边,飞身截住正好路过的一辆单辕马车。车夫猝然遇袭,下意识地挥鞭要抽,反被张小敬一脚踹下车去。车厢里一名女子惊慌地探出头来,张小敬大喝一声:“靖安司办事!征调尔马!”她吓得掩住胸口,又缩了回去。
张小敬手起刀落,斩断了辕马与车子之间的几根缰绳,跃上光溜溜的马背,双腿一夹,朝着突厥人逃遁的方向疾驰而去。
怀远坊里住户密集,道路拥挤,再快的马也跑不起来。张小敬很快就看到了前方那个纵马狂奔的身影,那家伙骑术了得,一路撞倒各种摊贩,引起一连串惊呼和怒骂,却始终保持着速度。
可惜张小敬抢的这匹坐骑不是骑乘用的,又没有马鞍坐力,再如何鞭打,也最多能与突厥人保持三四个身位,能看清他脑后裹的布巾,但没法更近了。
这两匹马你追我赶,在坊里的街道上奔驰,不时骤停急转,掀起极大的烟尘。路上的车子行人纷纷闪避,引发了更多骚乱。这番混乱终于惊动了坊里的里卫,两个卫兵手执用来拦阻惊马的木叉子,从街道两侧朝马头叉来。突厥狼卫右腿一偏,缰绳狠狠一勒,坐骑发出一声嘶鸣,前蹄扬起,刚好避过木叉的夹击,然后他迅速调整姿态,继续疾驰。
但这点阻挡,已为张小敬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他猛然冲近几步,从腰间掏出烟丸,向前方投去。这烟丸含有白磷、硫黄、芦苇缨子、松香、樟脑等物,遇风而燃,燃则发烟,本是军中联络示警之用,靖安司也制备了一批。
他这一投,恰好把烟丸投入前头搭在马鞍旁的夹袋里。被抢走马匹的那个年轻人,可能是个正要去干谒权贵的文人,夹袋里都是一束束诗文。烟丸一燃,立刻把这些纸束都点着了。滚滚黄烟从夹袋里冒出来,宛如在马背上竖起一面流动大纛。
这一下子,突厥狼卫面临着两难窘境。如果对此置之不理,烟柱将会让自己无处遁形;可这个夹袋是用皮绳捆在马鞍旁,要解开必须腾出一只手,速度势必会大受影响。后头追赶的那个浑蛋,可不会放过任何机会。
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到追兵的独眼里满是冷笑,不由得心中一寒。那眼神他很熟悉,那是草原上最危险的孤狼。
狼卫一咬牙,往前又奔出数步,突然掏出匕首,顺着马耳狠狠刺入颅中。那马一声哀鸣,轰然倒地,狼卫借着跌倒之势跃入街旁的一条小巷。马匹的巨大身躯恰好挡住了巷口,形成一个绝佳的路障。随后赶到的张小敬不得不勒紧缰绳,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