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器绝望地站在原地,顿觉天旋地转。
他原来只是个陇山的军汉,靠着些许战功和阿兄崔六郎的努力,终于得以进驻长安。荣华富贵还没博到手,便遭受了一个又一个沉重打击:先是阿兄被杀,然后自己又放跑了突厥的重要人物,现在居然又牵扯到朝中重臣家眷遭绑架。
崔器太了解朝廷的行事风格。这么大的乱子,朝廷一定得推出一个责任人接受处罚才行。李泌后台太硬,张小敬本来就是死囚,那么负责行动的自己,简直就是一个绝好的黑锅料子。
他要在意的,已经不是如何建功立业,也不是为哥哥报仇,而是如何保住自己一条性命。
张小敬推了他一下:“崔旅帅,他们都等着你下令呢。”崔器如梦初醒,霍然起身,气急败坏地冲手下吼道:“你们傻站着干吗?别救火了,赶紧去抓人!”张小敬又道:“通知望楼,让靖安司派人去王节度家里确认情况!”
“对!对!快去王节度家确认!”崔器已经失了方寸,对张小敬言听计从。
“还有……问问这些人,到底什么来路。”张小敬把目光投向那些浮浪少年。其实这些人到底是谁,他心里已经有数。万年县就那么几个帮派,辨认起来很容易——不过有些事,还是让别人去问会更好。
正好崔器胸中一股恶气无法发泄,他气势汹汹地走到被俘的几个浮浪少年跟前,用佩刀刀鞘兜头抽去,一个少年捂着头倒在地上。崔器犹嫌不够,狠狠又抽了几下,直砸得血肉模糊才罢手。其他几个少年吓得尿了裤子,不用问,立刻竹筒倒豆子,全交代了。
原来他们连熊火帮都不算,只是外围成员,跟着一个小头目来的。那小头目听说有一个老大看中的女人跑掉了,就藏在这里的荒宅里,于是过来抓人。
崔器追问那女人是谁,一个少年说姓闻,是敦义坊闻记香铺老板的女儿。崔器怒道:“谁问这个!我问的是另外一个女人!是不是王节度的千金?”那几个少年懵懵懂懂,哪里答得出来。崔器挥动刀鞘,死命地抽打,把那几个人几乎打死,也没问出个名堂来。
一直到有士兵跑过来汇报封锁道路事宜,崔器这才丢下这些人,心急火燎地赶去布置。
张小敬半靠在走廊,让姚汝能给他处置伤口。他受伤不轻,腋窝被狼卫旋掉一大片皮肉,手腕和背部又被烧伤。姚汝能小心地先用井水洗涤,再抹金疮药粉止住血,然后拿出绫布一圈圈包裹。这家伙的手指修长,手法娴熟细腻,比起绣女来不遑多让。
他的肉体遭受了如此酷刑,却仍坚持到了援军抵达,可是够硬的。姚汝能一边包扎一边暗暗心想,换了自己,可未必能挺住。张小敬任由他侍弄,眼睛却一直盯着宅邸外头。他的独眼里,带着压抑很深的担忧。
这个铁石心肠的卑劣汉子,居然也会担心别人?姚汝能暗道。
姚汝能忽然注意到,他的左手少了一根手指,上头裹着一块被鲜血半浸的麻布。姚汝能大奇,这是突厥狼卫干的?不对,在那之前就有了。姚汝能又重新回想了一下,确定在自己被打晕之前,张小敬的手还是完整的。
换句话说,这个断指之伤,发生在张小敬杀死暗桩的时候。一想到他出卖暗桩,姚汝能的怒气又腾地上来了。他不无恶意地想,难道这指头是葛老切下来的?
“这是印记。”张小敬忽然开口,嗓音有些沙哑。
“什么?”
张小敬的独眼仍旧望着外面,不像是给姚汝能解释,更像是说给冥冥中的什么人听:
“小乙是我在万年县任上培养的最后一个暗桩。他出身寒微,但人很聪明。我还记得,他去当暗桩的前一天,县里发了一笔赏钱。他老娘把钱藏好不许他乱花,说以后用来娶媳妇。可小乙居然冒着被他娘打的风险,偷偷地抠出来半吊钱,给我买了一份上好的艾绒火镰。他对我说,张头随身的火镰太旧了,打不出火,也该换个新的了。他还说,只要张头仍能打亮火光,他就一定不会迷路。”
“然而你今天亲手杀了他。”姚汝能冷冷回道。
“我来问你:倘若你身在一条木船之上,满是旅人,正值风浪滔天,须杀一无辜之人以祭河神,否则一船皆沉。你会杀吗?”张小敬突然问道。
姚汝能一愣,不由得眉头紧皱,陷入矛盾。这问题真是刁钻至极,杀无辜者自是不合仁道,可坐视一船倾覆,只怕会死更多的人。他越想越头疼,一时沉默起来。
“杀一人,救百人,你到底杀不杀?”张小敬追问了一句。
姚汝能有点狼狈地反驳道:“你又该如何选择?”他觉得这真是个狡猾的说辞。
“杀。”张小敬说得毫不犹豫,可旋即又换了个口气,“这是一件应该做的事,但这是一件错事。应该做,所以我做了,即使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但错的终究是错的。”说到这里,他把断指处抬了抬,“……所以我自断一指,这是亏欠小乙的印记。等到此间事了,我自会负起责任,还掉这份杀孽。”
张小敬闭上独眼,似在哀悼。他的面孔又多了几条褶皱,更显得沧桑与苦涩。
姚汝能沉默着。他发现自己完全看不透这个桀骜的家伙。他一会儿像个冷酷的凶徒,一会儿又像个仁爱的勇者,一会儿又像是个言出必践的游侠。诸多矛盾的特色,集于一身。姚汝能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想过,张小敬到底是因为什么罪名入狱的。
张小敬缓缓睁开眼睛:“我记得你来长安城有三个月了?”
姚汝能不明白他怎么忽然把话题转到这里来了,只得点点头。
张小敬似笑非笑:“你再待久一点就知道了。在长安城里做捕盗之吏,几乎每天都要面对这样的选择。什么是应该做的错事,什么是不应该做的对事。是否坚守君子之道,你最好早点想清楚,否则……”
“否则?”
“在长安城,如果你不变成和它一样的怪物,就会被它吞噬。”
啪嚓一下,姚汝能手里的药膏打翻在地,黑褐色的液体在白绫上洒成一片污渍。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有节奏的响动传遍整个长安的东南角,正是来自修政坊的九关鼓。按照大唐律令,鼓声一启,街铺武侯就得立刻封锁附近八坊的街道路口。
不过今日是上元节,人人都满揣着玩乐的心思,值勤的武侯们也不免有些懈怠。他们听到鼓声,反应却没有那么快,过了好一阵,才纷纷叫起睡懒觉或玩双陆的同僚,行动略显迟缓。
好在崔器从来没指望过这些蠢材,他特意派遣了十几名旅贲军士兵手持令牌,分别直奔各处街铺,督促他们尽快行动。为策万全,崔器还撒出去五六队精骑,在外围街道来回巡风。就算突厥人侥幸穿过封锁线,也会一头撞在这堵流动的大墙上。
一时间,九坊之内一片喧腾。武侯们手忙脚乱地抬出拒马和荆枣墙,在路口设立临检哨卡;精骑飞驰,无数道鹰隼般的视线反复扫视着道路两侧的每一个角落。行人们惊讶地停下脚步,不知附近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依旧可以通行,只是每过一个路口都要被盘查一番。
一道大网慢吞吞地笼罩在了修政坊附近一圈。可是,麻格儿一行人,却像是就地飞仙了一样,全无踪影。各地纷纷回报,都是同样的内容:“未见。”
崔器对传令兵大声咆哮:“怎么可能!他们是鸟吗?就算是鸟,也躲不过望楼的眼力!”
麻格儿等人无论是骑行、车乘还是步行,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不可能逃遁超过两里——这是九关鼓最大的警戒范围。那么他们的下落,只有两个可能:一、买通了哨卡士兵,顺利脱出;二、就近躲藏在修政坊附近的某一坊内。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会演变成极其尴尬的局面。
恰好在这时,就得到了王府的消息:王节度的女儿王韫秀得了辆新奚车,独自出去试驾,至今未归。与此同时,靖安司总部也转发过来另外一个消息:靖善坊附近发生一起车祸,一辆柴车和一辆奚车相撞,但现场只找到了车夫和十几具武侯的尸体。
这一定是突厥狼卫干的,只有他们才这么穷凶极恶。
崔器听到消息被证实,胃袋就好似被一只巨手狠狠捏住,难受得要吐。王忠嗣是朝中重臣,今天这事若是出了差池,将是惊天大乱。
崔器彷徨无计,只得走到正准备出发的张小敬跟前,一拱手:“张都尉,突厥狼卫失去踪迹。而今之计,该如何是好?”
若有半点可能,崔器不愿意向这个死囚犯示弱,可眼下却别无选择。这家伙一个人单枪匹马,两个时辰不到就揪出突厥人的尾巴,这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崔器意识到,只有张小敬大发神威,把突厥狼卫逮住,自己才能逃过这一重大劫——于是连“张先生”都成了“张都尉”。
张小敬对他的心思看得通透,也无意说破,一弹手指:“先上望楼。”
两人噔噔噔地爬上修政坊的望楼,举目四望,周围八坊的景致尽收眼底。坊外道路纵横,坊内灰瓦高栋,一清二楚,如观沙盘。在每一个路口,都攒集着黑乎乎的一片人群,那是哨卡在发挥作用。眼力好的话,甚至可以看清行人的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