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堂兄与她同乘,嘉德骑士团守护她的安全,她长大的这座城市里的每一个人如今都在讨论着她,受万众瞩目。
她不再是谁的女儿,谁的姐妹, 谁的英主——
母后曾无数次的质问她, 你为什么不是个男孩呢?明明在我怀你的时候所有人都说你是个男孩的!
姐姐曾总用眼神责难她, 好想在说, 你为什么会是安妮.博林那个女巫的孩子呢?如果没有你和你母亲, 我也不至于沦落今天这个田地!
母族曾不断进言,劝她为了家族考虑一下,您为什么不能继承这个国家呢?玛丽暴戾,理查软弱, 明明只要您努力一下您就会是这个国家最适合的主人!
——终于,她只是她自己, 伊丽莎白。
她可以穿着任何她喜欢的颜色和料子的裙子, 不顾公主身份的提裙跑过任何她想放纵跑过的大街小巷,累了就停下放声笑笑, 休息够了就再一次乘风而走。
那是在最狂野的梦中也不敢想象她真的能够拥有的生活。
她终于能大声的说她喜欢这个,她不喜欢那个,她可以随意的发表自己的看法,不用担心会被人严厉警告,不, 小姐,这是不得体的,那是不被允许的。她就坐在她堂兄的身边,好奇的张望着马车外面掠过的一幕幕街头之景。
火灾之后的伦敦如今还在进行一系列的城市规划,随处可见的都是负责丈量与清理废墟的人,因为国王许诺人人都会住上大房子,失去家园的市民们的情绪都十分高涨,自愿加入了自己社区的重建工作。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眼睛里闪着希望的火花,他们是快乐的,因为他们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伊丽莎白也很开心,她好像在不断的对奥古斯特说着什么。
看,那个即将被拖走的屋顶竟然画了一个小丑,房子的主人晚上不会做噩梦吗?
上帝啊,那个小男孩可真可爱,我好想亲他一口。
停车,我一定要去尝尝那个街边小吃,为什么买它的队伍可以排那么长!
她长在伦敦,却从未如此清晰的看过伦敦,如今才得偿所愿。一路叽叽喳喳,情绪高涨,脸上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欢快与活泼。
可惜,没人能看到。
奥古斯特终于从那种见到了伊丽莎白之后就开始有了的妄想里走了出来。对啊,无论他想的有多美好,那也只是他的想象而已。
现实中,伊丽莎白早已经去世了,也不会变成灵魂回来探望他们。
队伍按照奥古斯特的意思在伦敦中内走过一圈后,就又重新绕回了位于里士满的汉普顿宫,那里早已经有一家人在等待着他们了。
国王理查三世站在最显眼的最高处,但黑太子却是最先抱住奥古斯特的那个人。
黑太子已经带着宗教裁判所加害国王的证据回到了伦敦,并推断出了理查三世一直在竭力避免被发现的秘密。他一直在试图与自己的侄子沟通,但是长大后有了自己主意的小理查却一直在躲着黑太子,顾左右而言他的不想讨论有关于他身体状况的任何问题。
国王不配合,那么哪怕是黑太子也是没有办法的,他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儿子来解决这个心结。
但是当黑太子看到奥古斯特抱着伊丽莎白的一些遗物从马车里下来的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理查三世到底在逃避什么。他不想让以奥古斯特为代表的这个家族里的人再伤心了,一个伊丽莎白就已经差点击垮了所有人的神经。
这个家庭承受不住更大的打击了,至少现在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黑太子只能一把抱过自己暴瘦的仿佛能感受到肋骨的儿子,他大力的拍了拍他瘦弱的肩膀,拍了又拍,心疼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同样是失去自己的兄弟姐妹,黑太子早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毕竟他和理查二世都不年轻了,他很清楚早晚有天不是他的弟弟送走他,就是他送走他的弟弟。他们已经风雨同舟了那么多年,一起哭过,一起笑过,参加过对方的婚礼,经历过对方孩子的洗礼,他们几乎做了家人之间会做的所有互动,他们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
但奥古斯特这一代人却太过的年轻了,奥古斯特二十一,伊丽莎白十九,国王才十五。他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这样的年纪就做好失去自己兄弟姐妹的准备,他们总以为未来还远,时间还有很长。
最可怕的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而是黑发人送黑发人,因为活着的那个人将要经历太过漫长的追忆期。不管做什么,旧日的影子都会如影随形,活下来的人会不断的想如果对方还活着该有多好。每一次发生对于活下来的人来说很美好的事情时,他就会对着空缺的席位怔怔出神,会幻想那里有个人正在笑着为他鼓掌、为他庆祝,然后,就要面对冷冰冰的椅子了。
黑太子紧紧的搂着自己的儿子,最终也只能化作一声叹息,有时候他真希望他永远是六岁以前的那个小傻瓜,至少那样的话他就不用明白什么叫悲伤了。
无论是母亲的死,还是父亲的离去,你只需要告诉他,只要你乖,早晚有天他们会回来的就可以了。他会抱着期待,每一天、每一天都开心的等待下去。
……
伊丽莎白以公主的规格,被葬到了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这里曾是天主教本笃会的教堂,后来在国家的插手下改成了圣公会的教堂。但不管怎么改,王室成员及社会各界的名流贵族都会埋骨于此,历史上大多数英格兰的国王登基也会从这里进行加冕,总之,是对于英格兰影响十分深远的教堂之一。
出席伊丽莎白公主葬礼的人有很多,但真正的悲伤却只属于少数的接个人。
理查三世、奥古斯特一世、黑太子、伊莎贝拉太王太后、凯瑟琳王太后、拉斐尔,还有玛丽公爵夫人及亨利公爵。王室的主要成员悉数到场,穿着款式不一但又微妙契合的黑色礼服,每个人手里都与众不同的拿着一朵红玫瑰,是黑色葬礼上的唯一亮色。
这次的葬礼和以往的葬礼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取消了遗体告别的环节,为伊丽莎白公主保留了最后的体面。
奥古斯特和理查三世一起铲下了象征着下棺的第一捧土。在坎伯雷大主教亲自四平八稳的祷告声中,众人一起告别了这个从始至终都没什么存在感、唯有死后爆发了一把的公主。她在猎场上的惊艳,她在背后的狡猾,都随着华丽棺椁的下葬而尘归尘,土归土了。
身后一排排的贵族、大臣及其夫人家属,不管是认识伊丽莎白公主的,还是不认识的,都在低声啜泣,甚至有哭到昏厥的。
但真正悲伤的几人,却仅仅是紧绷着沉重的面容,一言不发,一泪不落。
因为该流的泪早已经在心里流干了。他们的哀伤不需要表演给任何人看,也不想给别人看到。这就是英格兰王室从入主英格兰开始就在致力于保持的对外形象——他们可以荒唐,可以吝啬,可以有各种各样张扬的性格,但必须始终端着高高在上的态度,保持着疏离又神秘的强势风格。
这是每一个生在这个家族里的人出生后就学会的第一件事——他们生而高贵,无坚不摧。
填平最后一铲土后,王室成员挨个上前,把手中的红玫瑰放到了伊丽莎白小姐依照新教习惯建起的墓碑前。一共八朵,不多不少,绽放出了最美丽的色彩。
然后,这场安静又压抑的葬礼就结束了。
王室成员先后坐上不同的银色马车,驱车离开了教堂,重新回到了他们冰冷的宫殿里。老人回宫休息,年轻人围坐在火炉边,第一次谈论起了这次的葬礼。
“请一定要答应我,”玛丽夫人首先开口,吸引了奥古斯特和理查三世的注意,“在我葬礼的时候,让我以公爵夫人的身份下葬。”亨利公爵还来不及感动,就听到玛丽夫人解释道,“我一点都不想被人误以为我有多想要得到我父王的施舍。”
曾经玛丽夫人对公主这个身份都快执念成魔了,她总是强调着自己威尔士亲王的待遇,如今她才看开了。好吧,也不算看的多开,只是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
玛丽原谅了理查二世,但那并不影响她觉得他是个渣男,她可不想要一个渣男的施舍。
“可我想让大家都知道你是我的姐妹。”理查三世恢复了伊丽莎白公主的身份,不是因为她是理查二世的女儿,而是因为她是他的姐妹。
玛丽夫人一愣,过了好一会儿才别扭的说:“那样、那样也行,反正我肯定比你们死的早,你们随意。”
“噗。”奥古斯特终于笑了开来,这是从他见到伊丽莎白到接她回家的现在,第一次有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