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彦文越想越厌恶,忿然把馒头丢在一边,“你讨好那些人也没用,说到底你我就是个下人,就算将来赎身出去也是罪奴身份,走到哪儿都一样受歧视,连子孙后代都一块跟着倒霉。”
其实他不提,仝则大体也能猜到这个结局,但从一个当世人口中验证,心还是沉了一沉。然而他天性乐观,也相信天无绝人之路,既然自己能死而复生,就该珍惜活着的机会,无论如何不能轻言放弃。
“我是留的青山在,你也应该一样。”仝则看着谢彦文单薄的肩膀,很有耐性的笑道,“身体最重要,瘦成一把骨头说什么都没用。晚上妨碍你了,就当跟你说声抱歉,回头我再挡个帘子,尽量遮住光不扰你清梦。”
谢彦文满肚子抱怨,听见这话顿时发不出来了,虽然仝则说得不算软话,但态度却很和缓。平心而论相处了个把月,仝则这人确实挺招人喜欢,人俏嘴甜,却从不说阿谀奉承的恶心话,也没见他死命巴结谁,更经常在暗处不动声色地照顾人,怨不得旁人都很待见他。
这样的人,他其实也真心不讨厌,只是和自家的消极一对比,仝则的积极向上愈发像根刺似的扎进他心里。
又或许自己真该向仝则学学?不是认命,而是尽可能积极努力去生活,让心情和身体都变好一点。
谢彦文闷闷地坐下,拿起那半个馒头,想说一声多谢,可惜如鲠在喉,纠结了半天一口咬上去,把存在心里的感激也一并咽了下去。
转眼到了新年,作为京都新晋侯爵府,上门来贺新春的人自是络绎不绝。
这个时代的社交活动相当丰富,宴席一摆就是好多天,成婚女性不忌讳抛头露面,大大方方和男宾一起喝酒闲谈。当然年轻的姑娘还是有自己的社交场,多数还都限于内院之中,不过眼下裴府并没有未出阁的女郎。
身为一个低阶下人,仝则忙于伺候宴席,管事的没有指定他去哪里服侍,无非是哪里有需要就会调派他去帮手。
前院丝竹管乐声不断,后院自有美食佳酿,任君自选。仝则闻着空气中飘来的阵阵酒香,只可惜不能亲尝,心痒之余难免有种深深的怅然。
好容易从厨房帮忙出来,得空可以歇会儿,他正溜达着往前院走,才转到回廊,眼前蓦然出现一个小小少年郎。
“我娘呢,怎么又不见了,总是扔下孝哥儿。你快带我去找阿娘。”
半大的人儿,穿着大红色的袍子,模样像观音驾前童子一样讨喜。仝则猜得出,这应该就是裴府唯一的小少爷,传说中的孝哥儿。
他在找妈妈,可对于那位二奶奶现在何处,他身边的丫头都是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裴熠问不出结果,眼看着嘴巴扁起来,模样好生委屈。
左顾右盼间,他忽然瞧见仝则,忙招手问,“你看见我娘没?”
一路走来时,好像是看见过一个极艳美的年轻女人,带着丫头匆匆往后院去了,仝则记得那女人肤色略微有点黑,举手投足媚态横生,和眼前的小少年对比,似乎有三四分相像。
他上前两步,摇头说,“小的没见到。”
仝则说话时不觉蹲了下来,为的是让裴熠能平视自己。谁知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裴熠有点吃惊,似乎平时没有人如此对待过他,小小少年顿时觉得受到了极大的尊重,内心感觉非常好,一伸手做了个撒娇的动作,“我累了,你背我回去吧。”
声音很软糯,明显还带有找不到母亲的不安,靠近些,能闻到他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奶香,话音里夹缠浓浓的鼻音——这是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
仝则看着他,倏然间想起很多年前,听闻父母出事的消息,在漆黑的夜里,他也曾抱着被子无声啜泣,因为不太敢让别人听见,一则是对自己的软弱无地自容,二则也是害怕叔叔婶婶从此更加嫌弃他。
记得刚到叔叔家不久,每晚洗过澡,他都会把自己的内衣袜子洗干净,可五岁的孩子力气有限,拧不太干那些衣物。有次半夜醒来,似乎听到卫生间有滴水的动静,一下一下嗒嗒有声。他起身去看,然后使劲浑身力气尽量拧干。
可回到床上,滴水声依然不断在耳边回响,折磨得他整晚都不能合眼。心里一直在担心那声音会吵到其他人,会让人觉得他这个累赘太不懂事。
十几岁之前,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生活,能依靠的只是几个称谓上至亲的人。直到高中上了寄宿学校,性格本就开朗的人才渐渐找回了自我,因为读书因为交友,个性终于得到释放,他也开始明白,有些感情真的没法强求。
仝则一边回忆,一边笑着转身蹲下,示意裴熠可以跳到他背上来,后者看看四下,又念起最惦记的人来,“可我娘呢,才刚不是说带我回去换衣裳,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丫头漫不经心敷衍道,“孝哥儿太贪玩了,看见假山就爬起来没完,奶奶等得不耐烦,才说让你再玩会儿。”
“又撇下我,”裴熠怏怏的,“每次都这样,就不能和我玩一会子,动不动一整天都不理我。”
仝则回眸,见他眉形秀气,黑眼仁又大又亮,这么极精致可爱的孩子,却好像并不得娘亲关爱,而且听上去这样被抛闪,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拜幼年经历所赐,他对小孩子一向有耐心,于是温柔地说,“前头有事,二奶奶可能是被太太叫去了。孝哥儿不如先回房换衣服,等换好了去席上就能看见她了。”
被劝慰两句,裴熠情绪平静下来,眨眨眼也开始打量仝则。眉清目秀,面容俊俏干净,笑容很真诚,眼里却又闪着某种说不出的慧黠,看上去既伶俐又好亲近,心中不由顿生好感,“不用你背了,你送我回去,我那儿有好吃的给你吃。”
一旁丫头听得翻眼望天,虽然不满倒也没阻止。任由仝则牵起裴熠的手,拉着他往二房院子里去了。
进了月洞门,只见整间小院儿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领路的丫头见状呸了一声,“不是挺尸就是上前头露脸,一个个就知道巴结往上爬。”
丫头没好气的摔摔打打,也不经心给裴熠换衣服,仝则干脆自己动手,给少年换了件湖水蓝的小袄,衣服的质感相当不错,摸在手里,让他想起从前最喜欢的丝绸料子。
又安抚了一阵裴熠,仝则才从二房院子里出来,刚一踏出门,正见一个人背对着他,穿一身石青色直裰,头上戴一顶小冠,身材修正挺拔,背脊收得很紧,可整个人却又散发着一股适意的疏懒。
凭借对衣着的敏感,仝则判断此人应该不会是贵客,不然一个人溜达到这里,早该有人寻他来才对。
是不得志的年轻公子逃席出来闲逛吧,正打算悄无声息溜走,那人却倏地转过身来,正面相对,仝则的步子霎时就是一顿。
第6章
仝则当然是为这个人的长相而顿住脚步。
对方的脸和五官已经不是好看与否能形容的,望上去二十出头的年纪,容华似玉光彩无双,衬托着身上那件至为普通的衣服宛如华服,而最诱人的则是那对双眸,可以形容为深邃无波,又可以形容为暗藏千山万水。
“你是孝哥儿身边的?”那人率先开口,目光只望向仝则的脸,却问,“你的衣裳和别人不大一样。”
仝则微微一愣,想起那日手痒,嫌身上的标准制服腰身宽松,便亲手改了改,将直上直下的短衫变作收腰款。
可这么长时间过去,并没有人发现,不意居然被这个陌生男人一眼瞧了出来。
想想也是无奈,他略微有点汗颜,说是职业病也好,然而这类自恋矫情的习气还真难改,时不时总要得瑟发作一下。
不过既然被识破,他也就坦然承认,点了点头道,“您是府上的客人?前头宴席还没散,小的送您过去如何?”
拿不准此人是否迷了路,仝则于是客气的提问。
那人一笑,“我跟裴家人很熟,常来这府上,不过是出来透透气。”
这是托词吧,但凡宴席上消失还没人找的主儿,在社交场里多半都是不被重视的角色。
可那人负手站着,意态很是潇洒的继续说,“小孩子是有些粘人,孝哥儿还算懂事可爱,只是平时被溺爱的有些过了。”